第266章 第266章
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動。
閃雷,暴雨,狂風,冰雹,流火。
天空之上,詭異的天象紛至沓來,砸毀了城內的建築。
凡人被拳頭大的冰雹砸中,被滾燙的流火灼傷,酷烈的雷電當街劈死數十凡人,留下一地焦糊的殘跡。
藍色、紅色、黃色,天空如被誰打翻了七彩墨汁,各色雨火朝人間傾瀉。
人們不敢再跪在塔下,分散朝城裡逃去,喧嘩四起,恐懼遍地。
「救命,救命啊——尊上當真不管我們嗎!」
「神明降罰,哀鴻遍野,他仍執意觸怒神明,我們在他眼裡算什麼,一群命賤的螻蟻?」
「快跑啊,那雷又來了。」
「尊上請快停下吧!神明降罪人間,只要您停下來,災難就會結束!」
狂風捲起所能捲起的一切,酒樓的招牌,茶攤的桌椅,路邊的筐簍,甚至是人。
慧覺指尖光芒閃爍,他吟出一段咒術。
以他為中心,身周幾十米內的頭頂升起一道可以抵禦雷擊與冰雹的結界。
慧覺拉著凡人躲在結界之下:「要真是神明降下天罰,為何高塔無恙?這分明是靈師的力量——」
可是恐懼的凡人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了。
他們只知道,安定的日子沒過多久又要結束了,而災難的源頭就是那座平日在他們心中聖潔的白塔。
慧覺跑上高塔,氣喘吁吁:「皇室驅邪司的手伸太長,任由他們作亂不管,這座城池遲早會化作廢墟,而他們會將罪責加諸在你的頭上,你會成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南宮塵根本不在意慧覺的話,目光緊落在地面的骨偶上。
在滴入他的心尖血后,它表面蘊了一層淡淡的白光,隨後,在光芒里,骨偶徐徐化為了少女的軀體。
慧覺也怔愣了,他緊張地咽口水:「桃桃……要回來了?」
白光逐漸變淡,露出了少女不著絲縷的胴體,烏髮如瀑,垂遮在如雪的肌膚上。
慧覺未曾料到是這幅景象,差點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他臉一紅,急匆匆轉過身去:「好歹給她雕個衣服啊!」
軀體雖成,桃桃卻沒有醒來。
她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塊漆黑的暗影。
南宮塵脫掉白袍,蓋在她身上。
「當真不管嗎?」慧覺坐回南宮塵對面,沒好氣道,「髒水潑到身上,沒那麼容易洗凈的,況且……」
他凝視著少女安靜的睡顏:「換作是她,一定會出手吧。」
慧覺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一個喜歡多管閑事,又不自量力的小鬼。」
南宮塵目光流連在少女沉睡的面容之上,如任何時候一樣,很難從他眼眸中看到哪怕些許的波瀾。
他臉色蒼白,鮮血不斷從他拔下肋骨的破口處汩汩湧出,弄髒了他的衣衫和桃桃身上的白袍。
他沉默。
屋檐上的風鈴被狂風吹得簌簌作響,鈴上的麻繩絞纏在一起,於風中身不由己地搖曳著。
塔外的花樹也被吹得紛亂,鋪天蓋地沿著窗邊捲入,灑在了少女鋪散在地的烏黑髮間。
南宮塵抱起昏迷的少女,走下高塔。
在他踏出塔門那一剎,四方天象俱停。
一道強橫而神聖的氣息從他體內蔓延而出,爆射向城內的各個方向。
瞬間,風歇,雨停,雷電消散,幾聲悶哼從四面八方入耳,隨後,天地寂靜。
四處逃竄的凡人停下了腳步,有的抬頭望天,但更多的目的是落在那男人身上。
——他抱著一個少女。
染血的白袍遮蓋了少女的身體與面容,他們只能看到她垂落在他肘間的烏髮隨風搖曳,以及他。
凡人凝神屏息,寸步不動。
白衣勝雪,長發如墨,襯得肌膚是冰雪的瓷色,唇色如溫玉,唇畔的卻只有冷色,狹長的眼眸里也寒意凜冽,猶如未曾下過人間的神明,處處透著冷淡、一塵不染的顏色。
他走上長街。
無人敢與他對視,「天災」剛過,凡人回過神來,習慣性跪伏在地,垂下眼眸。
——無論如何,他都是這世間的救者。
……
城池某處。
一座雕花小樓內。
秀美的婢女拿著藥草跪在床榻前,將醫官搗碎的草藥敷在男人的臉頰。
如果桃桃在這,她或許能認出,床上那男人正是多年前在蠻荒獄中被她在臉上刻了一隻王八的李青鳳。
「醫官說,這是皇室海船從蓬萊島上尋來的仙草,能治癒一切外傷的疤痕。」
藥草觸感溫涼,李青鳳去找鏡子。
暗紫色的藥草在他臉上掛了許久,卻沒有將他臉上的疤痕消掉哪怕一絲一毫。
他旋起眉頭:「既然是仙草,為何治不了我臉上的傷?」
婢女嚇得跪倒在地:「皇室驅邪司的靈師說過,您臉上的疤是被鬼王殿特製的匕首所傷,一般靈物藥草很難起效,這……這蓬萊仙草想必壓制不住匕首里的鬼氣……」
「很難起效就找來能起效的,鬼王殿的匕首一定有可解之葯,都是一群廢物,難道要本王親自去找?真到那時,你們的命也不必留了。」李青鳳眯起眼,「滾出去——」
婢女嚇得渾身發抖,連忙端著葯碗跑掉了。
外面安靜了,李青鳳站在窗口,看見天空恢復了原本的顏色,流火、冰雹、雷電全都消散不見。
他好不容易安排的靈師,就這樣輕易停手了?
房門叩響,崔故伶走進來。
李青鳳回頭,用一種陰狠而詭異的目光盯著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你這張臉,總叫我想起許多難忘的回憶。」
崔故伶熟練地遞來一條生著倒刺的長鞭:「我是您手中的利刃,亦是您的狗,只要您順意,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李青鳳接過長鞭,唇畔森冷,他揚鞭抽在她身上。
幾十鞭落下,崔故伶白皙的肌膚被倒刺颳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李青鳳打得乏味,隨手將鞭子一扔:「說說吧,城裡發生了什麼?」
崔故伶忍著劇痛,如實以告。
李青鳳眼中瞬間露出興奮的光芒:「你是說,他抱著一個女人下了高塔?」
南宮塵。
這名字或許凡人不知曉,但他再熟悉不過。
——擁有神明七分之二力量的天命之人。
他降生那日,便有人預測,皇室與驅邪司的權力會因他而顛覆。
初見,在蠻荒獄的荒原,他是一隻沒有五官也沒有靈力的小怪物,被他拿匕首割開了臉皮。
再見,在鬼王殿的水牢,他站在那少女背後,任由他被那歹毒的女人在臉上刻下令他恥辱一生的記號。
第三次見,在荒原的溪邊,李青鳳被天雷地火符所傷,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刻,他看到南宮塵用身體護住了那個女人。
再後來,他覺醒力量來到人間,將邪祟驅趕至北境,成為凡人心中救贖世間的神明。
李青鳳自知整個皇室驅邪司加起來都未必是他對手。
因此,雖有過往恩怨,但他依舊沒有輕舉妄動。
要不是崔故伶找到他,說這是一次利用「神明之力」對付南宮塵的絕好機會,他或許還在忍耐蟄伏。
皇室驅邪司無法剷除他,但若是惹怒了整個人間呢?
造神,屠神,對於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而言,哪有什麼真正的信仰?信仰都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之上,一旦利益受損,可以六親不認。
雖然李青鳳安排在城中四處製造「天災」的靈師盡數被他所傷,但聽到他抱著一個女人走向了高塔,他眼前一亮。
蠻荒獄溪邊他護住那鬼魂少女的一幕歷歷在目。
李青鳳舔了舔嘴唇:「無論用什麼手段,捉住那女人,要活的。」
……
崔故伶褪掉沾血的衣裳,露出傷痕縱橫交錯的光.裸脊背。
她坐在床榻邊,閉上眼眸,回想從前。
十六歲前的歲月陰暗得如同魔窟,身為沒有靈力的崔家人,她所受的苦楚數之不盡。
十六歲時,她覺醒了藏靈身的力量,被家族送往北境供邪祟享用,眼前依舊是一望無邊的暗黑雲翳。
在白塔之下,那人為她種了靈脈,但那靈脈只能掩蓋住她藏靈身的氣息,沒有絲毫力量。
她流落荒野,躲避邪祟與崔家的追殺,於陰暗的沼澤中遇見一隻受傷的魔。
她借它靈力修補破損的身體,它予她力量去還擊廝殺。
雖然與魔共生令她擁有了強橫的力量,令她不懼任何邪祟,令她能一人一幡屠殺整個崔家。
只要她想,那李青鳳也不過是一隻可以隨時碾死的螞蟻,可現在還不到時候。
——無論體內的魔力,又或手中的權力,那些力量現在還不屬於她。
但以後總會是的,她要的,是永生的權利與無上的榮華,還有那一抹藏匿於高塔之上的聖潔月光。
在她得到想要的之前,一切都可以忍耐,哪怕成為一條卑微的狗。
陰雲蔽日的那些年,這事她是做慣了的,只要最終得償所願,就值得。
「彌煙羅大人。」崔故伶低低道,「陪我走一趟吧。」
……
桃桃早就醒了。
但她沒有睜開眼,裝睡裝了好幾個時辰,以她那有點多動的性子,能裝得下去簡直就是奇迹。
南宮塵抱她穿越長街時,她就恢復了意識。
此時,他將她帶到城外的山崖。
清風拂過山巔,背後是一輪灑落淡霧般朦朧光華的滿月,腳下是凡人城池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頭頂則是一顆枝繁葉茂的高聳古樹,被風一吹過,便懶懶地落下幾片殘葉。
極美,也極其寂靜。
之所以裝睡不是因為桃桃不想醒來。
是因為她發現自己沒穿衣服,而裹在她身上的布料是一件眼熟的白袍。
那白袍材質柔軟,一面纖塵不染,纏著她的身體,一面沾滿滾燙的血漬,直接貼在她肌膚上。
光是想想這白袍從他身上脫下時的模樣,想想他用白袍裹住她時已經將她看光,就叫她忍不住臉皮發燙。
雖然她看起來有些沒皮沒臉,可的的確確,她是要臉的。
所以桃桃裝睡,在沒想出要怎樣化解尷尬之前,她打算一直裝下去。
夜色鋪滿穹頂,人間落滿月華與星芒,靜寂的夜裡忽然響起清脆悠揚的曲調。
桃桃悄咪咪睜開一隻眼偷窺四周。
——是南宮塵。
他指間擷著一片樹上的落葉,正抵在唇邊吹奏。
那曲調桃桃從未聽過,斷斷續續,顯然,南宮塵對它還不熟悉。
既然在練習吹曲子,那他應該很專註吧?
桃桃用容量不夠的腦袋思考了一下,認為這正是逃跑的好時候!
她在裝睡時就已經規劃好了路線。
——山腳有一戶人家,等她披著白袍下山去偷一件,哦不,是借一件衣服后再回到山上,到時候再和他相擁而泣,再好好問問,這些年他和慧覺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有沒有想她。
南宮塵面朝山崖,桃桃在他身後。
趁他認真吹曲的時候,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動起來。
她像一條小蟲,動作柔軟而緩慢,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緩緩的,輕輕的,試圖脫離他的身旁。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可就在她要借著風聲的遮掩蠕動進一旁深密的草叢裡時,腳踝突然被抓住了。
她驚恐地回頭,望進南宮塵那雙看不出喜怒,漆黑而平靜的眼眸里。
「裝睡這麼久,最後做出的決定,是跑嗎?」
他嗓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