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第268章
就叫,混沌冢。
荒蕪的九年裡,南宮塵總會想起從前。
沒有一絲天光的夜裡,少女坐在東極扶搖木的枝杈上,垂眸望他。
深冬嚴寒,慧覺在小屋前燒起篝火,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五指張開搭在火前,跟和尚一起取暖。
市集喧嘩,來往的奴隸熙攘,她拿螢火燈換來一盞風鈴,溫柔地系在他的腰間。
滾燙森然的化妖池畔,她背抵一抹柔光,自上而下,咬牙抓住了囚禁他的銅籠。
朦朧的記憶會將人美化。
他幾乎快要忘了,少女那天馬行空,捎帶著些許惡劣,能將人氣到昏厥的一面。
……
草垛周圍的靈師被桃桃痛揍了一頓。
準確來說,只是半頓。
當年在蠻荒獄,她強劈靈脈受了重傷,又被帝鍾幾乎擊潰靈魂,成為一抹意識游移在混沌里。
哪怕被南宮塵以骨偶召喚魂魄皈依,她被擊潰的力量依然沒有復原。
因此,桃桃動手之後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
她回頭,朝草垛里的南宮塵求助:「……我好像打不過。」
南宮塵只得替她出手。
在他揍完人後,桃桃劃了個火摺子,將他研製出的遺魂咒燒成灰兌在水裡,喂哀嚎的靈師們喝下。
靈師喝下遺魂咒水,眼裡出現獃滯的神色。
桃桃伸手在他們面前晃了晃,發問道:「我是誰?」
靈師們獃滯。
她又指著南宮塵:「他是誰?」
靈師們依然獃滯。
桃桃嚴肅地看著南宮塵:「我只是想讓他們忘記今晚見過我們的事,你不會把他們變成傻子了吧?」
「失誤。」南宮塵淡淡道。
桃桃:「所以他們真成傻子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
「比如?」
「有關靈師與邪祟的一切。」
「那豈不是連術法怎麼用都不記得了?」
「是。」
「喂喂!」桃桃不滿道,「你怎麼不聽指揮?我只是要他們忘記今晚見過我們兩個趴草垛的事,沒說要他們忘記吃飯的本事啊,萬一他們回去被皇室驅邪司開除餓死街頭怎麼辦?」
「多慮了。」南宮塵從草垛里站起來,拍去身上的草屑。
桃桃頭頂落著幾根枯草,他抬手拂去:「世家的靈師即便一無是處,也不會餓死。」
他沒有再看地上的靈師,走向夜色深處。
桃桃跟上去:「接下來去哪?」
南宮塵站在開闊的曠野上,背後遙遠的城中忽地亮起一簇簇彩色焰火。
桃桃:「慧覺曾和我說過,世間平民穿黑、白、灰等素色,彩色衣裳只有靈師才能穿,你說赤色焰火是柳家的標識,那現在天上的焰火為彩色,又是誰家放的?」
南宮塵凝視著天穹。
焰火絢爛,經久不息,足足燃放了半炷香時間。
「皇室驅邪司。」他輕聲說,「出現這樣的焰火,意味著人間出事了。」
他拉住桃桃的手,動作自然。
桃桃低頭看著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
不等她說什麼,南宮塵帶她走進了曠野深處。
「不回城?」桃桃發現在那簇焰火燃燒之後,原本緊緊追逐他們的靈師氣息越來越遠,顯然是看到了焰火后被召喚回城。
兩人跨越荒原來到山裡。
山半腰有處小屋,破敗不堪,雜草叢生。
桃桃一抬眼,在屋后看到了一棵熟悉的大樹,在屋前看到了熟悉的和尚。
「前些年他將東極扶搖木移來這裡。」慧覺在破屋前燒柴,回頭朝她笑,「原本是要連那小屋一起移的,只可惜屋子年久失修,動一動就散架,只能打消那念頭,皇室驅邪司一直追殺有靈力的孩子,有東極扶搖木在,他們的算盤要落空了。」
桃桃這些年待在塔外的花樹上,天天看著,對長大后的南宮塵並不陌生。
此時真正站在慧覺面前,才發現一別經年,確實過去了很久。
他從小和尚,長成少年和尚,到現在,已經是大和尚了。
更高了,光頭也更亮了。
桃桃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走上前輕輕抱住他:「你長大了。」
慧覺也想起從前。
孤獨的蠻荒獄里,有桃桃在,才不那麼寂寥。
雖然她偶爾霸道,偶爾太吵,但慧覺是喜歡她的。
她會陪他說話,陪他修習術法,陪他去河裡撈水草煮豆腐,陪他走上幾十里去奴隸市集置換過冬的棉衣。
慧覺笑著回抱她。
可在某一瞬,他敏銳察覺到周遭的氣氛不對勁,他抬起頭,對上南宮塵寒涼的眼。
於是他只好僵硬地推開桃桃:「男女授受不親。」
桃桃翻白眼:「死禿驢,還是那個臭德性。」
慧覺尷尬地撓撓頭。
桃桃又跑去抱東極扶搖木,雖然曾經劈禿了它的頭,但好歹也在它的樹杈上待過了幾個春秋。
慧覺望著南宮塵漠然的眼,猜測道:「醒來到現在,她該不會還沒有抱過你吧?」
南宮塵眸中的顏色越發冷了。
抱過慧覺,抱過樹,甚至來的路上抱過圍著她飛的月蕊雉,唯獨沒有抱他。
是忘了,還是刻意?
慧覺輕聲說:「與眾不同的好和與眾不同的無視,關鍵不在於是好還是無視,而在於與眾不同,你在她心裡,是不一樣的。」
南宮塵望向少女。
她站在蔥鬱如蓋的樹下,被野藤勒住的白袍襯出她纖細的腰身。
她赤著腳,踮腳去摸東極扶搖木柔軟的樹葉。
月光灑下,裹住了她身體的每一寸。
她逆光站著,烏髮飄揚,生出幾分瑩瑩的幻影。
他強迫自己收回眼,喉嚨泛起難以言說的乾渴。
桃桃回到兩人身邊,聽到慧覺在低聲說道:
「我打聽到了,皇室驅邪司燃放七色焰火召集靈師回城是為了北域。」
「九年來,只有作惡多端的邪祟你才會就地滅殺,多數邪祟你只是將它們驅往北域,這就造成城池歌舞昇平,北域的冰雪荒漠卻如同世間第二個蠻荒獄。七天前,北域邪祟齊出,屠殺了周圍十四座城池。」
桃桃發出疑問:「皇室驅邪司用焰火召回靈師,難道他們要去剿滅北域的邪祟嗎?」
慧覺:「或許吧。」
桃桃又問:「驅邪司不是很少去管都城以外的事嗎?」
慧覺:「那是多少年前了?他們現在不敢不管。」
桃桃:「為什麼?又沒人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
慧覺笑著看向南宮塵:「他不就是那柄刀嗎?」
桃桃心中滑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好強。
緊接著,她腦海中出現了自己臆想的畫面。
月黑風高,鴉鵲南飛。
南宮塵換上一身黑色夜行衣鬼鬼祟祟跳下高塔。
他先去了皇室驅邪司,找到驅邪司的老大,把精心準備的一把刀架在老大的脖子上,威脅他,要不為人間驅邪,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老大驚恐地說,這不歸他管!
於是,南宮塵又穿著夜行衣鬼鬼祟祟潛入了王宮,把精心準備的一把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威脅他,要是不準驅邪司為人間驅邪,我就把你們都殺了!
於是皇帝被迫點頭。
離開王宮時,南宮塵沒有抄小路走房檐,而是憑藉自己天命之人的力量大搖大擺晃到後宮,順便偷看嬪妃和宮女洗澡……
桃桃眼珠轉來轉去,腦子裡編好了一個完整的暗殺還有些香艷故事。
不等她把這驚險刺激、險象迭生的故事稍加潤色,一個巴掌落在她的腦袋上。
她捂著頭,不可置信盯著南宮塵:「你敢打我?」
那巴掌並不重,只是居高臨下,像大人教訓不聽話的頑童,帶有很強的侮辱意味。
從前只有桃桃動手打他倆,現在的他竟然敢打她?
慧覺解釋:「從前的皇室驅邪師沒有敵手,靈師力量使然,即便凡人萬般不滿也還是有求於人,所以不敢反,也不能反。現在皇室驅邪師早就不是香餑餑了,沒有他們邪祟照樣可清,他們要再不做些事穩住人心,只怕要動搖根基。」
「所以我說,他是那把抵在皇室驅邪司脖頸上的利刃。」
桃桃根本沒聽他說什麼,她全部注意力都用來思考一件事了。
——他打了她!
——他竟然敢打她?
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
在慧覺說話的功夫,她朝南宮塵撲去,想要和他扭打。
南宮塵並沒有如她所願,他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再一舉高,就輕輕鬆鬆將她兩手制住,讓她動彈不得了。
——像一隻被吊起來剝皮待宰的死豬。
這姿勢實在很丟人,桃桃說:「放開我。」
南宮塵平靜道:「你要打我。」
「我要打你不是因為你先打我嗎?」
「我打你是因為你在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雖然桃桃確實胡思亂想了,可南宮塵又不是她肚裡的蟲,怎麼可能知道?
她一臉被侮辱了人格的表情瞪著他,死不承認:「你個小東西倒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了?胡說八道!」
南宮塵盯著她,桃桃被他盯得發怵。
正在她渾身不自在的時候,他淡淡開口:「雖然他沒有嘴巴不會說話,但桃桃還是從他著急的動作里看出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不會讓她受傷,他愛她,他愛她,他也愛她,他們都愛她。」
「當年你寫下這些字時,就是剛才的表情。」南宮塵看了眼慧覺,「還要我繼續念下去嗎?」
桃桃:「………………」
為什麼?
為什麼他還記得?
當年慧覺離開后她無聊之下創作的「小說」,他不僅一字不差記得內容,甚至連她寫小說時的表情都記得?
這是神明嗎?這分明是魔鬼吧?
桃桃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只有慧覺不明所以:「誰愛誰?誰又愛了誰?」
南宮塵繼續背:「慧覺在溪邊玩水,河裡仙女在洗澡,仙女很美,慧覺看得流口水,於是慧覺……」
「夠了——」桃桃痛苦地說,「我不打你,你不要再念了。」
慧覺依然不明所以:「於是慧覺怎麼了?」
南宮塵看著桃桃:「你想了什麼?」
桃桃不信任道:「告訴你,你就不念了?」
南宮塵漠然。
桃桃心想怎麼說也是神明的化身吧?應該不會做那種背信棄義的狡猾事情,於是她如實以告,希望他閉嘴,放她一回。
南宮塵的眼神在聽到「偷看嬪妃和宮女洗澡」那句后瞬間暗了下來。
桃桃後背本能發涼,不等她來得及說什麼,南宮塵緩緩念出了後半句:「……於是慧覺偷走仙女的衣服,他對仙女說,你親我一下,我就把衣服還你。」
慧覺:「…………」
桃桃:「………………」
「你說話不算話!」她怒道。
「我沒答應你。」他淡淡道。
桃桃快氣死了。
她怎麼忘了他是一隻最小氣不過的怪物,竟然還敢得罪他?
可她沒空找他麻煩,因為慧覺已經開始在她耳邊叨叨了:「淫邪和偷盜萬萬不可取,認識我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和尚,你怎麼能寫那種香艷又不成體統的話本?我又怎麼會做那種事?你真是,真是……」
桃桃捂住耳朵。
夜風和絮叨一起包裹了她,好在一個男人及時出現打斷了慧覺的施法。
男人一身黑衣,五官刀削斧鑿,深邃地生在俊美的臉上。
只是他身周氣質實在太冷,叫人看上一眼就覺得疏離,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徑直朝三人走來,單膝跪在南宮塵面前。
「尊上。」他冷酷道。
山腰有一個小村落,裡面住著有靈力的孩童。
在東極扶搖木的遮蔽下,皇室驅邪司和邪祟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慧覺告訴她:「這是李修胤,那些孩子都是他在照顧。」
——李修胤。
這個耳熟的名字在桃桃腦子裡過了幾輪,她恍然想起:「你是妖王的男寵!」
李修胤眼眸一暗。
「噓——」慧覺連忙捂著她的嘴將她拖走,「莫要揭人傷疤。」
兩人趴在屋后偷聽,李修胤正低聲和南宮塵說些什麼。
桃桃不理解:「這也算傷疤?那妖王我見過,美得傾國傾城,又對他一往情深,為他不惜求彌煙羅剔除妖骨,換成別的男人能做妖王的男寵,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了吧?」
「可妖王最終隕落妖城,不是嗎?」慧覺瞳孔黑亮,偏頭看著她。
桃桃眨巴眨巴眼:「所以他的傷疤不是做男寵,而是妖王之死?他有那麼愛妖王?」
慧覺:「這世上的情愛,哪是一張嘴能說清的?」
桃桃笑了:「你一個小禿驢,懂什麼情情愛愛?」
她繼續偷聽篝火旁的對話。
南宮塵拿一根燒紅的木棍攪動火堆里的柴火。
大多數時候,是李修胤在說,他在聽。
桃桃問:「他們在密謀什麼?」
慧覺解釋:「李修胤是世間少有的不隸屬皇室驅邪司自己修鍊成的靈師,他出身低微,見多眾生苦楚,心中所想,不過是想要一個沒有血腥,沒有殺意的太平人間。」
「權力一旦集中就會失控,因此,絕不能任由皇室驅邪司壟斷靈師的力量。」
「一個人再強大,生命也有盡頭,山腰上那些孩子就是往後的歲月中制約驅邪司最好的力量。」
桃桃:「我明白了,那李修胤呢?又關他什麼事?」
慧覺笑道:「以你對那位的了解,他有閑暇和耐心教導一群孩子?」
桃桃仔細想了想,南宮塵身上總有一層對萬物的疏離。
要他走下高塔去孩子中間去教他們如何成為一名靈師,她難以想象那畫面。
慧覺告訴她:「李修胤自願來做這件事。」
山野靜寂,只能聽到依稀的蟲鳴。
李修胤:「尊上心中所想亦是我心中所願,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是這群孩子,理應有名。」
南宮塵抬眸望向月亮。
那年冬夜寒風嗚咽。
鬼魂不會被寒冷侵襲,只是落雪鋪滿她的髮絲和衣襟。
偶爾有幾片沾落在她的眼睫,襯得那一雙杏核般的眼眸幽黑如潭。
「如果萬物生靈都可以不緊不慢地活,低下頭就能看到繁花,抬起頭就能看見月色。」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應該是件很好的事。」
少女的神情與言語他仍記得。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風聲很輕,他依稀能聽到藏在屋后偷看的少女刻意壓低的呼吸與心跳。
他淡淡道:「就叫,混沌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