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這是許落嘉第一次假唱,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強迫著自己的目光一直凝視著那盞追光,嘴唇不斷囁嚅,無聲地念著歌詞。
他握著麥克風的手還在微微地發抖,根本不敢往下看,下面全部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他怕自己對上某一個觀眾的眼睛,立馬就崩潰。
耳返卡得耳朵很痛,可是落嘉忍不住伸手,讓耳返貼得更緊一點。像美人魚有了雙腳,走在沙灘上,儘管每走一步都很痛,但是心底里其實是期盼著那股疼痛的。
痛讓人感到真實。真實的幸福也好,悲傷也好,總之都是纏繞在自己身邊的感受。
耳返里,傅司年的聲音低沉帶著一點蠱惑,在低聲地唱著歌,慢慢地哼著舞台上的歌詞。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就只是哼著,帶著落嘉一起唱。
導播室里昏黑幽暗,只有各種顏色的指示燈無聲地閃爍著,所有人都安靜了,低著頭,默默地看著傅司年高大的背影。
等到再一次間奏的時候,傅司年在耳返里對許落嘉說:「做得很好。小心走位,你前面馬上就要有焰火噴出來了。」
許落嘉獃獃地點點頭,完全根據本能行事,幸好走位的順序已經刻在了記憶的最深處,落嘉安全地站到升降台處,機器啟動,落嘉緩緩地升起來。
「預備。走。」傅司年提示道
許落嘉深呼吸一口氣,升降台緩緩升起的時候,正好是歌曲最後的一次副歌,落嘉舉起麥克風。
在畫面上和現場,所有人也是安靜的,看著中間落嘉緩緩升到最高處。
在他的腳下周圍,是一片金黃色的焰火盛騰,周圍流燈四溢。落嘉空靈的聲音宛如天籟,聲音帶著畫面感不斷蜿蜒,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出現了一片火樹銀花,家和國安的盛世圖景。
最後一個尾音輕輕一收,咬字蘊藏著無限的韻味。
觀眾漸漸回過神來,紛紛呼吸,便看到舞台中央的許落嘉閉起雙眼,脖頸微微昂起,露出一條淺淺的青筋,像一個掙扎求生的白天鵝,有種油畫般的質感。
大家都以為他是唱高音,但是只有落嘉和導播間的人知道,他只是在竭盡全力地想要發出一絲聲音。
可是直到最後,落嘉唱完,深深地鞠一躬,許久都沒有直起身。
導播室的機器仍然沒有傳來許落嘉的一絲聲響,只有紊亂的呼吸和吸鼻子的啜泣聲。
大家的視線落在舞台上仍然在鞠躬的許落嘉,眼圈有點紅了。
五秒鐘之後,落嘉直起身,舞台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在畫面另一端,主持人開始講串場詞。
落嘉是幾乎飛跑著下舞台的,他不可以耽誤下一個演出。
一旦下了舞台,許落嘉整個人都垮掉了,撐著膝蓋休息,後背的冷汗緩緩地落下來。
初姐過來抱著許落嘉,說:「太棒啦!小嘉,唱得很好…你怎麼這麼累。」
落嘉眼睛完全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滿臉悲傷,沒有說話。
初姐的笑容立刻僵住,她迅速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不敢置信地看著落嘉喉嚨,無聲地做著口型,意思是「不能出聲了是嗎?」
許落嘉捂著眼睛,點點頭。
初姐感到一陣后怕,她睜大眼睛,回頭看看舞台,然後迅速拉起許落嘉的袖子,低聲說:
「走,先回去。」
王靜初腳步飛快,拉著許落嘉回化妝間,推開門進去,「坐著。」
王靜初謹慎地關上門,鎖住,門鎖「咔」一聲,落鎖。
鎖好門以後,她回過頭,看著許落嘉的臉龐,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在房間里,踱步,說:
「沒事。也不用太緊張,演出是沒有問題的,這一層已經平安落地了,上頭不會找你喝茶。就是要擔心輿論的問題,畢竟事態緊急,肯定會有人說出去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落嘉坐在座位上,已經緩過神來了,他朝著初姐點點頭,嘆了一口氣,然後再指指自己的喉嚨。
王靜初看一眼落嘉,安慰他說:「這個也沒事的,早就打算好了,唱完這個舞台就停一段時間,等你嗓子徹底好了再說。」
她轉一個話題,問:「你是一開始就沒有聲音了嗎,怎麼會放錄音放得這麼及時。」
落嘉轉頭,在桌子上找到一張紙和馬賽克筆,刷刷地寫著:我的耳返里有傅司年的聲音,他一直在指揮我。
初姐抬頭,看了一眼許落嘉,眼神有點意味深長。
落嘉顯然看到了初姐的眼神,他的筆尖一頓,沉默了一下,繼續寫:他的公司恰巧是晚會的出品方,但是這個舞台機會是悅姐和我努力換來的,絕對,絕對,跟他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很少聯繫。
初姐瞭然,「哦」了一聲,點點頭,笑得溫婉:「小嘉,跟了一段時間,我知道你是個努力的孩子,不用這麼緊張的。」
但是你老公要拚命塞資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起傅司年,初姐又笑了,心裡說傅司年在所有人面前牛得跟什麼似的,被所有人捧著圍著。私下裡,他老婆卻恨不得跟他的關係撇得遠遠的,差點把我們不認識刻在腦袋上了。
初姐看著落嘉的表情,感覺到他應該不是為了隱瞞資源的事情,而是真的不願意與傅司年產生一丁點關係。
初姐想起別的經紀人同行說的,說等年紀大了干不動了,就去網上發帖爆料,專門八一八曾經手底下的藝人的各種八卦。
當時王靜初也笑著附和。
但是,別的藝人還可以隨便聊一聊,說點無傷大雅的小事情。
但是許落嘉的事情,她不敢說的。就傅司年那個勁,分分鐘像貞子一樣從電腦里爬出來,掐著她脖子幽怨地喊:「為什麼編排我老婆……」
許落嘉奇怪地看著初姐的表情,低頭在紙上寫著三個字,「笑什麼」,然後舉起來遞給初姐看,等答案,因為過於專註,腦袋不自覺地歪到一邊。
初姐揉了一把落嘉的頭髮,搖搖頭,從小包里拿出手機,準備上網看看輿論風向,假唱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正欲解開鎖屏,化妝間的門口忽然傳來咚咚的響聲,節奏,有規律。
初姐刷手機的手指一僵,抬起頭,迅速與落嘉對視一眼,然後給一個眼神落嘉,讓他不要動,自己去開門。
初姐將手機放好,走到門邊,問:「誰?」
「我,傅司年。」
門外的人回答十分簡短,帶著不容抗拒的低沉磁性。
初姐回頭看了一眼落嘉,然後手指摸上門鎖,輕輕一扭,門被打開了。
傅司年站在門外,舉著手機,放到王靜初的面前,同時用冷漠的眼神提醒她閉嘴。
王靜初一看手機屏幕上的熱搜和新聞,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的後背迅速緊繃,準備進入戰鬥狀態,臉上笑得愈加溫婉,點點頭。
她正向轉頭,告訴落嘉要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看見落嘉拿著手機在刷,眉頭皺得很緊。
王靜初心裡一個咯噔,笑容收起來。
都市人習慣性在碎片的時間裡拿起手機,在開門的兩秒鐘里,落嘉拿起手機,掃到微博推送,自己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眉頭輕蹙,解鎖點開,就看到了新聞。
現在微博上已經全部爆炸了,到處都在罵許落嘉假唱,丟臉丟到太平洋去,趁早滾出娛樂圈算了。
許落嘉出道以來順風順水的,即使資源有些逆天,但是因為能力是頂尖的,脾氣又好,從來沒有遭遇過大規模的惡評。
可是現在,許落嘉的手指輕輕一刷,再放開,就從指尖冒出幾十條新的惡毒的評論。
整個世界的惡意像毒蛇一樣纏繞著落嘉的指尖,漸漸地攀附上四肢,涼意直抵心臟。
落嘉盯著屏幕上的那條新消息,徹底地陷入了獃滯。
他記得這個bot,那時候他出道沒多久,這個bot就一直很活躍,支持他,一路陪著他直到今天。
可是落嘉現在看到,這個bot說:對你失望了,許落嘉。江湖再見。
再一刷,這條微博又迅速被別的辱罵惡評掩蓋,落嘉看著,越來越難受。僅僅是十秒鐘左右,他已經略過了上百條的辱罵。
「資本玩|物」,「賣|屁|股的營銷咖」,「廢|物」,「賤|人」,「欺騙觀眾,恰爛錢」,「回家給爸媽剪墳頭草吧」等等……
落嘉越傷心就越想繼續刷,然後手裡一空,手機被人奪走。
落嘉抬起頭,眼睛通紅,眼尾有點腫了,像是塗了一抹胭脂一樣,臉頰還掛著淚,看著面前的人。
他伸出手掌,意思是讓傅司年把手機還給他。
「別看了。」傅司年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有點沉默,捏著許落嘉手機的那個手臂微微發抖。
他接受了一整夜的刺激性治療,來見許落嘉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就像是明明最害怕毒蛇,卻仍然要靠近它,撫摸它,安慰它。
許落嘉的手掌依舊停在半空中,執拗地想要拿過手機,很奇怪,看那些評論看得手腳冰冷,渾身發麻,可是他還是想要看。
傅司年搖搖頭,將落嘉的手機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按住自己發抖的手臂,控制住自己神經質的恐懼,低聲說:
「別看了,我會幫你解決的。」傅司年說,「你現在應該去做手術,看醫生,陌生人的評論對你沒有意義。」
落嘉抬手擦掉臉頰上的淚痕,拿起紙和筆,上面唰唰喃地寫著:他們不是陌生人。
有些評論還頂著他的照片頭像,id裡面也夾著自己的名字,也許曾經是他的支持者。
這些評論才是最讓許落嘉在意的。曾經支持你的人,有一天對你說,失望了。
許落嘉哭是因為這些人哭。崩潰時因為這些人崩潰,不知道能做一些什麼,挽回他們的腳步。
傅司年盯著那張紙,上面也寫了剛剛落嘉和初姐的對話,那幾個字「沒有聯繫,沒有關係」撞入傅司年的眼眸。
傅司年的呼吸輕顫幾下,用手指抹著上面幾個字,「沒有關係,沒有聯繫。」
這幾個字就是許落嘉怎麼看待他的,怎麼看待他跟自己的關係的。
落嘉的期待的答案是「沒有關係」。
傅司年知道,從一貫堅持的利益至上的原則來說,他現在應該轉身就走。
再也不管許落嘉,繼續進行他的治療,直到對許落嘉產生神經性厭惡——許落嘉是死是活跟他都沒有關係。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傅司年眨了一下眼睛,輕輕抬起手,手在空中微微顫抖。
他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許落嘉,然後沒有猶豫地,將手放在許落嘉的脊背處,掌心處感受到落嘉身體的溫度,以及發抖的戰慄。
傅司年輕輕一拉,就將他擁入懷中,然後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冷著臉。
落嘉已經懵了,對現實世界其實沒有太多感覺的,他不知道靠著的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誰的懷裡哭,只是哭,只是將渾身的力氣都靠在那個人身上。
傅司年渾身冰冷,額角緊繃,生理反應性厭惡和情感不斷地交織,讓他十分痛苦。
然而儘管如此,寬大的手掌依舊有節奏地,慢慢地拍著落嘉的肩膀,偶爾彎下腰,低頭幫他擦掉眼淚。
他潛意識地這麼做著,也許是因為愛許落嘉不僅僅是一種情感,而是已經成為了生命的本能。
他放不下。所以就這麼痛苦著吧,許落嘉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