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寶兒,小寶兒,吃肉了,香噴噴的紅燒肉,燒蹄子,烤羊肉,還有你最愛吃的燒鴨腿,快睜眼,再不睜眼,全都讓鐵栓兒吃了。」
「元寶兒,你再不醒來,俺一把將你給烤了。」
死人,是如今這世道最稀鬆平常的一件事了。
逃難的日子裡,最忌諱的一件事就是生病,誰生病被發現了,誰就會被人抓去燒了。
而元寶兒偏生自幼身嬌體弱。
其實,早從連城出發時,他就隱隱高燒不退了,一路昏睡嘔吐,是被元老爹背在背上趕路的,七八日以來未曾下來過一回。
那日氣色稍好,本以為是病情好轉了,不想,竟是「迴光返照」。
元寶兒以為自己死了。
他好像去了地獄,只是在鬼門關里轉悠了一圈,結果黑白無常沖他道:你陽壽未盡,還能在人間禍害個大幾十年來,急什麼,想死?如今還輪不到你丫的。
然後,就被一鐵巴掌扇了回來。
睜眼時,天很藍,雲很低,太陽刺得人眼暈。
鼻尖處香噴噴的,是肉香味。
元寶兒聳動著小鼻子,蠕動著開裂的小嘴巴,下一刻,嘴巴被人一把撬開,一把肉屑被一股腦的塞進了他的小嘴巴里。
「死寶,你可算是醒來了,你若是死了那可就太可惜了,都到城門下了,你還死翹翹了,可不是個短命的倒霉蛋不是?」
「好了,別裝你丫的,你那雙大眼珠子都轉了一上午了,裝個屁,別以為老子不曉得,你丫的在趁機躲懶了,快起來,再不起來,你阿娘就該哭死過去了。」
一道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鴨公嗓不停的在耳邊叨嘮著,地獄里的人聽了都恨不得爬上來,一把掐斷了他丫的鴨公嗓。
元寶兒人還沒醒透,就下意識地抬起一個巴掌朝著那唧唧歪歪的方向扇了去,而聽到「阿娘」二字時,元寶兒雙眼用力一睜,徹底醒了過來。
頭頂一張放大的黑臉,瞬間籠罩在他的上方。
手死死的捂著臉,正咬牙切齒的死死盯著他。
元寶兒眨了眨眼,又抬起另外一隻巴掌,朝著對方另外一瓣大黑臉上緩緩扇了去。
「你丫的,元寶兒,你丫的敢打俺,你丫的不得好死——」
黑娃一手捂著一瓣臉,氣得差點兒跳了起來,只朝著元寶兒怒目而視,他厚厚的大嘴唇子飛快一張一合著,唾沫橫飛,全部一股腦地噴洒在了元寶兒臉上。
就跟下起了雨似的。
元寶兒此刻腦袋嗡嗡的,只覺得有些天旋地轉,壓根聽不清楚他胡亂噴了哪些糞。
只覺得天地一下子倒轉了過來,眼暈暈的,渾身軟綿無力。
嘴裡倒是香噴噴的。
是肉味。
他小口小口咀嚼著。
是肉味!
竟是肉味!
已經數不清有多久沒有嘗過肉味了。
可真香。
就跟回到了草廟村似的。
阿娘日日想方設法的給他弄好吃的,村子里別的小孩兒只有饞嘴偷看的份。
阿娘這又是給他弄甚好吃的呢?
是雞腿肉?不像!鴨腿肉?也不像,還是牛肉乾?膀子肉?通通都不像,倒是一口一口嘎嘣脆,彷彿是個什麼活物要立馬從嘴裡給跳了出來似的。
這是什麼肉?
正當元寶兒細細咀嚼,沉浸在這股肉香味中無法自拔之際,這時,黑娃氣呼呼將臉再次懟了過來,咬牙憤恨的沖他道:「元寶兒,你丫的個死沒良心的,老子費心費力烤了一大早的烤螞蟻全部一股腦地餵了你,你不知感恩戴德,竟還扇老子,你丫的,老子要跟你恩斷義絕!」
烤螞蟻?
是螞蟻?
「嘔——」
聽到黑娃這話,瞬間,只覺得嘴裡一口一個嘎嘣脆全部通通復活了似的,齊齊蹦躂進了他的鼻孔,他的喉嚨,他的肚子。
元寶兒瞬間只覺得肚子腸子全都要爛了似的。
頭一歪,只趴在地上拚命乾嘔了起來。
黑娃嚇了一大跳,立馬跳起來給他拍背喂水道:「元寶兒,你丫就一難民,窮講究啥,人都要餓了,還這不吃那不吃的,烤螞蟻多香啊,老子捉了一個上午,一隻都捨不得吃,全喂你嘴裡了,你倒好,一口全吐了,簡直暴殄天物啊,老子的烤螞蟻啊!」
黑娃一邊哀嚎著,一邊抱怨著,卻也不忘給元寶兒喂水。
元寶兒猛灌了幾口水后,整個人這才徹底晃過神來。
抬眼一瞅,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堆乾草垛上,頭頂是用木頭搭建的木屋,周遭用草垛圍繞著,隔成了一間小小的草木屋,屋頂鏤空,直對日月,草屋極小,堪堪可入二三人,地上鋪著乾草垛,卻收拾得僅僅有條。
元寶兒身下墊著塊乾淨破布,身上蓋著一件破棉襖兒,而草垛兩旁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件黑布衣衫,一雙破腳黑布鞋,旁邊是個破爛包袱,還特意用乾草垛虛掩著,這是元家一家三口所有的家當了,只是還缺了一口大鐵鍋和一個鹿皮水壺。
大鐵鍋是用來給元寶兒燒開水喝的,元寶兒小時候體弱,易生病,吃不得生水,一吃就病,逃難時,元老根什麼也不帶,可那口大鐵鍋卻跟了他們足足大半年,中途數次被人偷被人搶,元老根險些被人打瘸了一條腿,都硬是不撒手。
那是元家一家三口的命根子。
大鐵鍋哪去了?
嗖地,那日的記憶一點一點鑽入了元寶兒的腦袋裡。
他娘的,被人給搶了。
還是被個破小孩兒。
元寶兒精瘦贏弱的小臉上滿是憤憤不平。
他掙扎著想起,然而,腦殼一暈,險些悶頭跌了回去。
「你起來做什麼,你才剛醒,都躺了好幾日了,哪裡起得來,吉嬸讓俺看著你,你蹦躂個啥勁兒,小命都險些蹦躂沒了,不準起來。」
黑娃一手又將元寶兒摁回了草垛里。
元寶兒被他一掌摁得頭冒金星,險些再度吐了出來。
雙眼一掃,又見四處修修補補,敲敲打打,各處都在修繕,逃難了大半年的寶兒無比熟悉,這准又是逃到了哪座城外,給他們修繕的難民窩。
「我阿爹阿娘呢?這是哪兒,咱到元陵城了?我睡了多久了?」
元寶兒腦袋暈,渾身沒力氣,也不再掙扎,只躺在草垛上有氣無力的發問著。
「你爹去給人修草棚去了,吉嬸排隊領粥去了,你啊,昏睡了三日三夜了,差點活不過來了,吉嬸都哭暈好幾回了,你是不曉得,你那日險些被人扔進亂葬崗一把火給燒了,孫屠戶你還記得罷,就是那吃人肉的惡棍,他說生病了的一律不能留,要一把火燒個一乾二淨,你昏倒后,他集結了十多號人要將你給搶走抬去燒了,咱們草廟村二十多號人跟他們對搶,可哪是他們的對手,眼看著你要被人給搶走了,嘿,也是你命大,你猜怎麼著,太守家的公子爺恰巧路過,將你給救下了,他隨行帶了大夫,給你把了脈,說你還留了半口氣,不是染了瘟疫,是被餓的,那公子爺聞言,便命人送了碗粥來,又將大夫留下了,你丫的這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黑娃繪聲繪色的說著。
說到那孫屠戶時,他滿臉陰毒怨恨,恨不得一口吃了他,說到那太守家的公子爺時,雙眼冒光,油光發亮。
「嘿嘿,寶兒,你是沒瞅見,那日那公子爺一身白衣,就跟戲文里唱的神仙公子似的,簡直從天而降,寶兒,那人可真俊,細皮嫩肉的,比你還俊哩!」
黑娃說得津津有味,眉飛色舞。
元寶兒聽了卻微微一愣。
他竟昏睡了這麼久。
中間竟還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
雖黑娃說得輕而易舉,然而光是想想,都令人心驚肉跳。
不過,這大半年來,哪一日又不是在刀尖上逃亡了。
太守家的公子爺?
哼。
短暫的怔神后,元寶兒卻將小嘴一撇,滿不在意道:「哼,他們這些達官貴人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表面上清廉廉潔,愛民如子,背地裡全都是爛了心肝的,若沒有他們的貪得無厭,咱們村子何至於被一把大水給沖了個一乾二淨,咱們何至於逃難至此,往後別在老子跟前一口一個公子一個爺的,瞧你那奴隸樣!」
元寶兒嗤了黑娃一臉。
片刻后,眼珠子一轉,費心費力的再次從草垛上怕了起來,斜眼瞅著黑娃道:「那日搶咱家鐵鍋的那猴崽子是哪個,哪去了你曉得不?」
元寶兒咬牙暗恨著問著。
「你要幹啥子?」
黑娃一臉警惕的瞅著他。
元寶兒一腳朝著黑娃腳上踹去。
黑娃這才一臉不情不願道:「曉是曉得,那小子就安置在西頭,不過那小子——」
黑娃猶猶豫豫說著,話還沒說完,忽見元寶兒忍著渾身酸痛無力,只咬牙從草垛上一溜煙爬了起來,沖著黑娃吩咐道:「叫上鐵栓兒,我要將我阿娘的鐵鍋給奪回來,哼,咱們去會會那小子!」
哼,他元寶兒雖弱小,卻也絕不是個好欺負的。
於是,剛剛醒來的元寶兒便領著他的一群小跟班們磨刀霍霍向敵人了。
結果,一路趕至難民窩西口時,遠遠的只見一乾瘦小兒直挺挺的跪在了草木屋外,那小兒乾瘦如猴,背脊挺直,像是一根單薄的木頭樁子,比元寶兒還要清瘦乾癟幾分。
此刻,他頭綁白條,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直愣愣的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個失了魂魄的活死人似的。
而他身前不遠處的地方置起了一口大鐵鍋,大鐵鍋里黑灰遍布,火苗煙霧亂竄,周遭不斷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道,鐵鍋里,一條一條爛布不斷往裡扔著。
他丫的,那是他們家燒水煮飯的鍋,竟被他丫的當作灰爐似的燒些什麼破爛玩意兒。
元寶兒氣得衝過去一腳踢翻了那口大鍋。
瞬間,火苗四竄,險些將腳下的乾草垛給點燃了。
黑娃立馬吭哧滅火。
元寶兒也抬腳滅火,然而一腳下去后才赫然發現,草棚里還躺著個人,她身上蓋著一副草席,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火苗竄到她的腳上,險些將她整個人給點著了。
而那人依然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
草席沒過了她的口鼻,看不清她的樣貌,一直到了這會兒,元寶兒渾身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草席下蓋著的原來是一個死人。
這一瞬間,后脖子陣陣發涼。
元寶兒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扭頭,便對上了一雙陰狠冰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