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歸去 4
第四章歸去
四
生和死,從來都是伴隨我們一生,生的久了,死就要來了。在每一個團圓的日子,日常我們總是迴避死的問題,但是它卻是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必修課題。
我們村流傳的一句話: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這句流傳的俗語也似乎也在說人的平均壽命相比舊時代已經大大的提升了,活到了這個年紀就已經是賺到了。
我們村裡必須架起鞭炮宴請賓客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也並不少:出生九朝,娃兒一歲,娃兒十歲,二十以後成親,六十以後去世。但是,有請嗩吶坐鎮的只兩件,紅喜拜堂,白喜仙去。
壽終正寢的爹爹,儘管因病而去,但是依然是一件白喜事。雖然只有我婆婆和七個子女流淚送別,但是也有不少親人掩面拉著我婆婆的手寬慰幾句,「未亡人,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其餘親戚好友有過來幫忙料理喪事的,也有久別遠聚一起寒暄過往的,全都只等明天三日停靈滿了,送爹爹最後一程。
婆婆的娘家的幾個舅爹,幾個媳婦娘家的舅爺,幾個女婿家的長輩,爹爹的老哥們幾個,村裡的幹部和那個老先生就是我爸認的乾爸等等陸陸續續都風塵僕僕的趕來,屋前屋外的牆邊,早已經靠滿了他們送來的竹制的大圓花圈,還有小根木棍上面滿是白色花的小花圈,紅色黃色白色相間的花圈上面毛筆字寫的兩條白色的輓聯。
左邊是某某家族某某人家致沉痛哀悼!
右邊是姓氏以及名諱加上老大人千秋!
前一天,全家請了我爸的乾爸--那個老先生,料理家裡的喪事,老先生早已坐鎮他們家裡。
家裡已經預備下了預計來多少桌賓客,流水多少桌的酒席;準備了出門送行的無數架鞭炮;安排了大伯和大伯的木匠師傅去鎮上預定了一口棺槨;也在鎮上買來了滿滿幾大袋的白色毛巾和孝子賢孫的孝服孝帽;安排了去各家親戚報喪的人;請了村裡的會計來當支筆先生,用於收支情錢禮金;吩咐了三個兄弟把四家門上過年貼的紅對聯全部撕下,一一焚燒。
我們村的習俗,老人仙去,嫡親的兄弟和子女及親眷們披麻戴孝,其他人左手系一根白色毛巾--抹淚擦汗。
小爺,小姑姑,小姑爺跪著上完了香,叩完頭就起來了,大伯和我爸吩咐他們說:「賓客太多,需要人手幫忙,不要總是跪著了。」
小爺和小姑爺叩了個頭起身回復:「好!」
滿堂滿屋的賓客,今天老先生和小兒子就是我爸的徒弟兩個人一起,他們開始指派四個兄弟和三個姑爺,村裡叔伯兄弟,二爹爹和家裡的二個兒子,正招呼大家都圍坐在一起分配下午的任務。
吩咐二爹爹說:「老二,您主要是負責接待老一輩的親人們,順便也教教兒子們禮節。照顧不周的,讓這些遠方的爹爹舅舅們多多包涵!」
轉頭跟二爹爹兩個兒子::「你們兩個負責幫忙料理廚子,如果還需要起灶,再建兩個八卦灶起來,讓你二哥馬上建。」
囑咐我爸和小姑爺:「你們兩個接待陸續陸續的年輕賓客,順便認識下你們家的親戚。」
問了三爺毛巾還有多少,然後說,「你和老四一起,負責發毛巾和增添香,每人一條毛巾系好,燃三支香!」
然後對著大姑爺和二姑爺說:「今天你們也不是客人了,負責和幾個媳婦招待家裡娘家來人的!你們自己家裡的都要問好,
清點好!」
對著村裡幾個叔伯的後生說:「把你們二爺家裡的兩套桌子,八張凳子搬來,然後把自家的桌椅全部搬過來,一次性的擺在大門前後。湊足十桌桌,不夠的去鄰居家借一借。」
最後安排了大伯去大伯的木匠師傅動身去把昨天預定的棺槨明天一早運回來,其他人看著安排了各種活兒,比如接村裡來坐席吃酒的,哪些人去接哪些人…
大家一一領命,各自忙去了。
午間請來了爹爹兩個吹嗩吶的好友,這次他們連好煙也不用了,在前面上了香,作了揖,左手接了一條我三爺遞上來的白毛巾系在手腕上,今日依然並排坐到了大門邊,一個雙人的小桌子前面滿鋪了一張白紙,兩根嗩吶像兩個門神守護,兩個老師傅哀樂一曲《大出殯》,一曲《十跪父重恩》,一曲《哭七關》,一曲《煙花嘆》…吹著嗩吶,想起過往,想到今日,又想到明日的自己,不免竟也落下兩行淚來,白色的毛巾順勢抹了…
大媽和兩個姑姑以及村裡的姑姑婆婆們一起準備和廚房的大師傅幫忙了,畢竟幾個兄弟的屋子裡面站著坐的有十來桌的客人,都是需要來坐席吃酒的,做飯的也都是自家的人。
小姑姑因為趕了一夜的火車,我媽讓她去我家睡一會,這樣精神會好一些,正好娃兒快睡醒了,也要吃奶了。
「還沒出月子的人,也不適宜在正月天里一直跪著。」我媽一邊說,一起拉起了小姑姑,把小姑姑扶到了我家。
小姑姑倚靠在床邊,看到了大堂哥,二堂姐,雙胞胎堂姐還有我。已經快半歲的弟弟和不足月的表妹一起午睡還沒醒。我們見了小姑姑過來,都很高興,蹦著跳著。
我媽媽吩咐了,今天不去爹爹婆婆那邊,所以我們幾個在屋前屋后你追天我趕的撒歡,大堂哥說,「爹爹都死了,你們不要鬧了。」我們仨只知道爹爹是睡著了,才不管他說我們。我們一邊逗著家裡的小狗狗,一邊學著它叫,遠遠的我們也看到四隻小貓也挪到了三爺家的新廚房,今天它們和它們父母一樣,又玩到了一起。小姑姑看著我們開心的樣子,勉強的也露出一點笑臉。
我家住的老屋,是爹爹婆婆最開始建的房子,是我爸爸七個姊妹也是我和我弟弟出生和從小長大的地方。小姑姑當然是最熟悉不過了。看到我們前後跑,不覺就出了神。
彷彿她看到了十幾年前,爹爹手裡拿著柳樹條也在那個門口,挨個打他們四個小手,只有她大哭的場景,那是自己第一次挨爹爹打。
那天下午,前面不遠樹林里的幾隻八哥前後來回的對唱著在「國國國國」—我們聽著就像「哥哥哥哥」然後漸漸變成的「哥哥燒火」。
一隻八哥唱完,對面的八哥就對著歌一樣,「哥哥燒火」的回聲來回在林間飄蕩傳遞。小爺和小姑姑還沒開始上學前班,已經放了三天暑假的我爸和三爺帶著他們兩去了樹林里。
本來是爹爹三個個大傢伙帶著四個小傢伙在家裡摘棉花,摘回來的棉花,鬆鬆軟軟,就是外面的殼太硬了,小爺和小姑姑撥不開。
大姑姑就說:「你兩個就在旁邊坐著玩,不要搗亂啊!哈哈」
我爸就說:「才放假三天,就幹了三天活,大姐今天我們偷偷出去玩一下再回?」
因為剛到夏天,棉花開的並不多,趁爹爹出去玩了。
二姑姑說:「你們出去玩吧,沒有多少活兒。一會多帶點桑棗子回來哈,不要吃獨食哈!」
高興的我爸和三爺就帶著小爺和小姑姑出來了。
匆忙路過聒噪的樹林,連好聽的蟬鳴,河邊的蛙聲也顧不上了,大手牽小手,一路飛馳,幾棵肥大的桑樹突然就出現了,各種小朋友在樹底下仰著頭舔著舌頭等著,大娃子們都已經爬上去佔領了各大桑樹的枝椏。
獨有一棵桑樹長著長著就跟拐了彎一樣,直接把枝頭延伸到了河的上空,底下還有撐著搖搖晃晃的小船拉著樹枝條的兩個膽子大的娃。
桑樹可是我們村娃兒們最愛的樹,春天的時候,出生在報紙上面的灰色蠶子在小學裡面是傳播最快的,你撕一點報紙放在火柴盒子裡面,我撕開一點放在胳肢窩養大,我爸從學校帶回家裡的蠶子。小姑姑看見了,先是央求我爸分了一巴掌大的報紙,滿滿的幾百顆小蠶子,小姑姑又央求了我婆婆好久,才弄來一個婆婆的摸香的小鐵盒子,把這些小小的灰灰的蠶子一一剪下來放了進去,晚上都抱著睡。
那些小蠶子,幾個晚上不注意都變成了滿滿蠕動的灰色小蠶。他們就跑到這幾棵樹上摘新鮮的桑葉餵給這些細心呵護小寶貝。看著桑葉慢慢被咬出各種月亮的形狀。
雖然他們不懂,古代既聰明又能幹的嫘祖養蠶繅絲織成雍容華麗的衣服,也不懂古代中國的絲綢技藝之發達,更不了後來還有的解絲綢之路。只是這些對於剛上小學和沒上小學的他們根本不重要。但是,千百年來,這項偉大的民間工藝,一直在民間延續,最起碼在小娃兒們手上視若珍寶,最最重要的是,我養的蠶活了!
灰色的蠶吃完桑葉變成白色的蠶或者變成黃色的蠶,一個一個慢慢變得肥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娃兒長大一般。小姑姑的小鐵盒根本不夠裝了,又去找各種紙片做成大盒子。
眼看著一條一條,肥碩的蠶開始吐絲結繭,變成小小鳥蛋的形狀那樣的可愛,只是黃色的白色的繭裡面只留下那隻逐漸老去的蠶了,大概這就是「作繭自縛」的來源吧,又有詩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其實又何嘗不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呢?
至於結完了繭,他們就沒有下一步去做什麼衣服換錢了,因為夏天就要來了。
到了夏天,桑樹開始結果子,大大小小的桑葚就一夜之間掛到了樹上。桑葚這個詞太難讀,也不好寫,因為它就像紅色和深紅色的小棗,所以從我父輩起它就叫「桑棗子」…綠色的難吃,紅色的不甜,唯有深褐色,深紫色的又多汁又甜。
因為都是我爸的同學和年長一點村裡的人,所以也不存在搶佔樹的情況,我爸也爬上了一棵樹,直接往更高一層的枝椏上站好,低矮地方的桑棗子早已經進了他們的肚子。我爸看到他們,這些男娃女娃們咧開嘴在那裡邊笑邊吃,只見牙齒上全部已經變紅,就像吸血鬼一般。衣服上,褲子上,小手上,頭髮上,無一不是紅色和紫色。
有些小傢伙,沒有家裡哥哥姐姐上樹去摘的,直接在地上踩死螞蟻,撿地上掉落的吃的也津津有味。什麼洗不洗的,根本沒洗這回事,樹上的人摘一個吃一個摘一個吃一個,吃的飽了,就開始摘了丟一些給樹下的人。地上站著的小娃,拉起前面的衣服圍著滿樹跑著,眼疾手快的去接這些天上掉下來的好吃的,也難得了樹上的大娃們,一丟一個準。
桑樹底下滿是:「接好啦。接住啦!」
另一邊一個娃子吃飽了,閑的沒事了,就一隻腳,兩隻手使勁的搖啊,踩啊,不少飽滿的桑棗子也從最高的枝頭落下,小娃子們紛紛跑過去在地上搶。踩的泥土都換了紅色紫色褐色等各色重疊的新裝。
三爺也看到另一棵桑樹上面也沒人了,馬上爬了上去,和我爸對立著,像一人站著一個山頭的小大王。
「老四,快拉住,我踩著你們拉著,這條枝椏上面多!」他們兩夠著手去拉細長的枝椏,用腳踩著,讓小爺在地上拉住,小爺和小姑姑也可以站在樹下踮著腳邊摘邊吃。
「三哥,真好吃!還有其他的嗎?你們記得給大姐二姐和大哥帶一點啊!」小姑姑還記得姐姐的囑咐。
「我們先吃,吃完了再幫他們摘!」我爸說。
三爺一隻腳踩著枝椏,自己也開始在樹上吃起桑棗子。
沒有多久一會兒,四個人瞬間也變成了紅孩兒,牙齒上,手上,衣服上,也開始逐漸變色。小姑姑和小爺也拉起肚子前的衣服,我爸說:「我開始搖樹了,你們接好啊!」
「好,二哥你慢點搖啊,要扶好樹!」小姑姑仰著頭說。
一顆一顆深紅色和深褐色桑棗子被小心翼翼的兜起來,四人才心滿意足地回去。
回去以後,他們三也開始吃。
「二姐,這些都是二哥和三哥打的。你們可厲害了!」小姑姑高興的說。
「你們還吃不吃?」大姑姑說。
「我們不吃了,嗝!吃飽了!」小姑姑拍著肚皮前染紅的衣服說。
「你們吃,我們兩個撥棉花!」我爸說。
本來不幫忙挺好,這下越幫越麻煩了,因為潔白的棉花上面星星點點出現了很多紅色…他們又跑去河邊洗了半天手,雖然不掉色了,但是手卻洗不幹凈了。不過也沒事,過兩天就掉了,只是這下又要一一把紅色棉絮撕掉,浪費了不少,不知道爹爹婆婆要不要說他們了。
爹爹婆婆回來看到了,一方面心疼撕掉的小棉絮只能自己用了,另一方面,這染紅的衣服也不好洗了。
爹爹說:「反正每年過冬總要打幾床被子,這些紅色的棉絮,也蠻好看的!就是這衣服,染點紅色雖然蠻好看的,但是桑棗子還是要少吃,吃了拉肚子,都是蛇蟲螞蟻爬了的。」
「對了,衣服自己洗!」爹爹繼續說,「不要天天想著玩,暑假了也要把作業寫一寫!」
哪裡知道,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挨打,沒挨罵,膽子越發大了起來。
第二天,烈日當空,四個小傢伙又不安分了,和哥哥姐姐們商量,今天去田裡摘點好吃的。我爸和三爺約了他們的同學幾個,還有同學的哥哥,一共八九個人。年紀小不懂事,就好玩,直接去橫掃人家菜園裡的番茄,本想著偷點熟透的就算了,哪知道青色綠色的番茄也順勢被扯掉了不少,一連去了好幾家的菜園子!
邊吃邊丟,「嗯啊,還是粉紅色的番茄最好吃。」小爺說。-
圓圓的番茄太重了,紅色的太常見,天天吃。我爸說,拿點粉色的回去給他們吃,但是也不能拿太多,身上放不下。
我爸直接脫了衣服打著赤膊,衣服當簍子,小姑姑和小爺一邊牽一頭,粉色,紅色的番茄,還有地里挖的紅薯,地瓜,揪了幾根黃瓜在衣服裡面裝的滿滿當當的,當然肚子里也滿滿當當的。
「抬不動了,太重了!」小姑姑一面說,一面鬆開手。
「我來我來,你就負責吃,下次不帶你來了!」三爺說。
「不帶我,我就告訴老頭,哼!」小姑姑傲嬌的說。
「帶帶帶,下次我們過河去摸瓜!你們敢不敢游過去?」我爸笑著說。
回家又分享今天的戰利品,七個姊妹開開心心的又一天剛準備過去。結果一回來沒多久,人家就投訴上門了!
爹爹婆婆讓把剩餘的番茄,黃瓜拿出來,人家拿了一些回去,也留了一些給他們吃。倒不是不許吃,就是可惜了那些還沒長大的青綠色的沒長大的小番茄,爛在地里了太糟蹋了。
爹爹一下子就生氣了,自己做錯自己擔當,心想著不能拉哥哥姐姐們下水,要不然下次不許他們偷懶去玩了。
四個小傢伙從小到大依次在門口站好,爹爹拿著柳條打一個問一個:「還要不要害別人菜園的菜?」
低著頭都忍著說:「不要了!」
只是打到小姑姑和小爺,雖然爹爹也收了點力氣,但是一柳樹條子打下去,手心馬上起了一條埂,小姑姑看了一眼,就哇哇哇的大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