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長夜
潘五郎剛想張嘴,崔元庭直接打斷他:「不要拿話搪塞我,她們兩個今晚若是死了,或者失蹤,那我就當今天的事是你潘五郎一手安排,與曹奉琳無關。」
潘五郎無可奈何,只好點點頭,帶上門去了。
屋裡只剩下靈府與崔元庭。
燭火搖曳,「啪」地爆出一個燭花,錯金香爐冒出的香煙形狀曼妙地卷向空氣中。
杜鵑的啼叫從窗戶傳了進來,這樣和暖的四月春夜本應是恬淡安謐的。
靈府依舊躺在軟塌上。
不是她不願起身,實在是四肢百骸都還沒有從昏沉中醒來。
崔元庭默默走向幾步外的一把圈椅坐下,慢慢低下頭。
他想她此刻也許需要留有空間。
他甚至有點害怕,她會厭惡他現在在這裡。
良久,他微不可見地嘆息道:「今天是我疏忽了,對不住你。」
靈府閉上眼睛,攢了攢力氣,撐著身體坐起來。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著,又在室內搜尋自己的外衫。
還好,婢女們只是給她脫了,沒有給她藏起來。
她唯一的一件男式外衫此刻正掛在西邊牆的屏風上。
她現在的穿著在她從前的眼光看絕談不上暴露,可此刻她卻覺得難堪。
也許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入鄉隨俗,變得保守起來;
也許是在這裡,她的身體一次次被歹毒算計,讓她潛意識裡加重了要把自己包裹起來的念頭。
也許,她急需以正式的姿態和崔元庭進行下面的談話,於是她沉啞地道:「勞駕,把我的外衫給我。」
崔元庭聞聲回頭,順著靈府的目光走過去把外衫拿給她。
目光短暫相接,崔元庭再度背過身,這次沒有走開。
靈府披好外衫:「不怪縣尊,是我酒量不好,還要多謝你來得及時。」
聞言,崔元庭忍不住想回頭,終究還是忍耐了,又是無聲地嘆息。
可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嘆息什麼。
是嘆息即使在自己身邊,還是讓她遭受了這樣的事?還是嘆息她雲淡風輕的話,輕易就隔開了他想對她的關心,不肯對他流露一點內心情緒?
沉默了片刻,崔元庭道:「你沒喝過酒?」
靈府垂下眼帘,酒她是喝過的,大學畢業前的告別宴,她喝了兩罐啤酒,結果就被同宿舍人架回來睡到第二天上午。
所以她知道自己酒量淺,便給自己定下一個底線:喝酒絕不超過一罐啤酒。
曹奉琳敬酒時,她猶豫過。但記得從前看過武松在景陽岡喝了十八碗仍能打死老虎,這固然是英雄人物不同尋常,但也是從前釀酒的度數沒有那麼高吧?
所以她才敢喝了那小小的一杯酒。
誰知喝完整個人都不對了。
「以後不再喝了。」她低低地道。
崔元庭不禁蹙眉,今日宴席上的酒他喝了不少,確實是不錯的佳釀,但要說一杯酒醉成那樣……
「你喝的酒,是什麼味道的?」崔元庭問道。
靈府仔細回憶了一下:「那酒有點綠,入口有點酸,有點澀口。」
崔元庭轉身看著她:「今日喝的酒是加了餳蜜,喝起來是甜的,而且綠酒一般是不純的濁酒,今日眾人喝的都是濾好的酒,乃是琥珀色的。」
靈府聽明白了,這麼說給她的酒是「特製」款嘍!
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靈府的心頓感一陣寒意。
崔元庭亦是心驚。當著他的面,這些人都敢這麼做,這楚邑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
他漫視這間屋子,視線落到香煙繚繞的錯金香爐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聲音——「奴婢翠袖、翠羽聽候縣尊吩咐!」
崔元庭和靈府對視一眼,便走到香爐前,揭開蓋子,從裡面拈了一小塊尚未燃燒的香餌包起來,放入袖中。
靈府看著他的舉動,思忖著崔元庭的用意,就見他徑自打開房門,長身玉立在門口,俯視跪在門外的兩個奴婢。
「今天晚上是你們兩個在這伺候的?」崔元庭聲音里透著森森寒意。
兩個奴婢被這聲音震懾,忙不迭低頭回話:「回縣尊的話,是奴婢們服侍徐小娘子在此間休息的,後來因見姑娘睡了便離開了。」
崔元庭泠然道:「你們走之前,可看見過曹奉琳?」
兩個奴婢頭低得更低了:「沒有,奴婢們沒有看到任何人,走時也把門帶好了。」
崔元庭:「那這屋裡的一切也是你們兩個打點了的?」
「是……」
「這香爐里的香是你們哪一個點的?」
聞聽此言,兩個奴婢低頭對視一眼,過了幾秒,其中一個叫翠袖的道:「是奴婢點的。」
「好。」崔元庭點點頭,「你取些同樣的香餌交給本官。」
翠袖身子一顫,半晌才道:「是……」
她遲疑地站起,低著頭從崔元庭身邊經過,來到房間內,從多寶閣上取出一個小匣子,奉給崔元庭。
「打開。」崔元庭面無表情地命令。
翠袖只得揭開蓋子,露出裡面的香餌。
崔元庭掃了一眼,拈出幾顆在鼻下聞了聞,便撣掉餌末——這並不是錯金香爐里的那種餌,連顏色都有肉眼可見的細微差別。
「你們是奴婢,聽話辦事原是你們的本分。」崔元庭一字一頓地,「可是,當著本官的面還要撒謊,你們的主人也保你不住!」
翠袖連忙跪下求告:「縣尊明鑒,奴婢不敢欺瞞!」
崔元庭負手而立,語氣有些厭煩:「罷了,本官也無需再問,你們兩個哪也不許去,就在門外跪著。」
翠袖起身,將盒子放在案几上,躬身退出去,和翠羽並排跪好。
崔元庭面色不善地關上房門,從案几上拎起一把茶壺直接澆在香爐上,香爐冒出一陣濃煙,隨即歸於寂滅。
崔元庭走到靈府身邊:「把手給我。」
靈府怔了一下,還是伸出了右手。
崔元庭伸手搭住她的脈搏,閉目不言。
靈府有些疑惑:「縣尊還會診脈?」
崔元庭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放開手,目光澄然地望著她:「我記得曾對你說過,無人處稱我名即可,為何還要一口一個縣尊?」
靈府張了張嘴,想了想才道:「可你已經真的接納我做隨從了呀。」
「我何時對人說過你是我的隨從?」崔元庭質問道。
靈府忽然有點拿不準崔元庭的意思了。
此刻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氣,於是乖覺地不做聲。
誰知崔元庭卻不打算因她的緘默而罷休,而是用那雙迷人的星眸盯著她道:「今天晚宴上我的話是怎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