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故紙
蔡娘子說著情緒又激動起來:「朱坊正逼著我交出田契,我不肯,他就帶人砸了灶台,還在鍋里便溺!小果兒被他們嚇得晚上盡做噩夢……他威脅妾身若明日還不交出田契,就要把小果兒賣給人牙子!」
靈府越聽越氣,這簡直欺負人到家了!難怪進來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原來是他們的手筆。
那蔡娘子道:「我被逼的沒辦法,幸虧臨坊的孫秀才肯幫我,他說只要我寫下血書以死明志,到時他抬著我的屍首去衙門大鬧一場,就能讓那些欺負我的人收到懲罰!到時官府必須出面收養小果子……」
靈府:「……」
蔡娘子啊,這話你也信?
對著這樣一個被欺負到泥土裡的苦命人,靈府說不出更多苛責的話,可是她真的很想告訴蔡娘子,你活著尚且無力與黑惡抗爭,又怎麼能指望死後憑一具屍體為家人討得公道?
那個什麼孫秀才八成是與豺狼為伍、等著吃腐肉的禿鷲,其行為怎麼看都不像真心幫助蔡娘子,倒像吃絕戶的手段。
靈府收回思緒,認真望著蔡娘子:「蔡娘子,你既然連死都不怕,那你敢不敢相信我一次?」
蔡娘子擦了擦眼睛:「姑娘你是?」
靈府:「我便是本街徐家的閨女,徐靈府。」
蔡娘子眨眨眼道:「可是徐博士那獨女?」
靈府點點頭:「正是,眼下我在縣令身邊做事,蔡娘子若信得過我,就不要再想尋死的事,我會設法替你討個公道。」
「你是徐博士的閨女呀……」蔡娘子重新自上而下打量起靈府,「徐博士的閨女我如何能不信呢!想那徐博士多正派剛烈的好人,面對叛軍依舊凜然不屈,他的閨女又豈能差了?」
蔡娘子眼中升起一絲希望,「你現在在縣令身邊做事?」
靈府再度點頭。
蔡娘子感嘆道:「新縣令一來就開倉放糧,我信他是個好官,前些日子坊正帶人來攪鬧,也是多虧了田媽帶著街坊鄰居過來,坊正他們才肯散了……」
她低頭看看懷裡的孫子,生的希望已經壓過了死的衝動,於是抬頭看向靈府。
「我信你!」
蔡娘子用力抹了一把臉:「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是老天看不過眼了,讓你來幫我們祖孫了,靈府姑娘,只要有法子能讓我將小果子拉扯大,無論多苦我都要活著!」
靈府看著蔡娘子臉上重現的堅韌之色,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道:「那好,這幾天如果坊正再來逼要田契,儘管與他虛與委蛇。如果實在拖延不過,也可以答應他賣地,但記住,一定要去官府立契交割……」
這是為了保證蔡娘子不要因和兇徒強硬對峙而出什麼危險。
至於後面,既然她插手了,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已經到了懸崖邊上的蔡娘子祖孫,徹底被那群無良之輩推落下去!
從蔡家回到縣衙,靈府就鑽進保存公文檔案的架閣房,泡在了各種政令文書中。
靈府問過了,坊正和蔡娘子的衝突主要在那六十畝的永業田上。
她也是在接觸清單后,才去了解的大宣朝田土法令,從中得知永業田和口分田的區別。
簡單來說,朝廷授予百姓的田分為永業田和口分田,永業田就是百姓真正有產權的土地,是可以繼承和買賣的。
口分田則是朝廷分給每一個成年男子——也就是「成丁」耕種的土地,需要按畝等繳田稅。但這土地並不屬於得田的那個成丁,如果他死了,這部分土地是需要上交給朝廷,國家再把它們重新分配給新丁。
蔡家的六十畝永業田是兩三代人攢下來的一點家底,蔡娘子一個人無法耕種這些土地,無論是出租還是出售,都要靠這些田地換錢養活小孫子。
因此,解決蔡娘子的困境最有用的辦法就是找到當初授田的記錄。
但找的過程並不輕鬆。
首先,她得狠狠吐槽一下縣衙的文檔管理。
各種檔案資料落了厚厚的灰就算了,還瞎亂放!上面是年度賦稅徵收數目吧,下面一摞卻藏著縣境內官設神壇廟場的房屋及傢具數目,剛以為自己查到授田記錄了吧,下一摞就變成了本地歷年生員人數。
這裡各類文書存放的章法簡而言之就是四個字——毫無章法!
靈府邊看邊整理,她很慶幸原主徐靈府不是個過敏體質,否則就著灰、霉、灰霉聚一堆兒,足以讓任何一個過敏性鼻炎及哮喘患者當場發病。
可是當她看到牆邊那不知猴年馬月被水浸濕、洇成水墨畫的一摞物什時,心還是無可避免地梗了幾下。
不會這麼巧吧?蔡娘子家的記錄不會就剛巧在這一堆吧?
靈府艱難地分開那沾在一起、帶著乾燥后的「漣漪」的故紙,仔細辨認上面的字。
只見封面只剩下十、年、縣、更等幾個字勉強可辨,內里一行行能認出的字有獄、武、千、巡更、德、入獄、簡囚、依注告知等字樣。
再翻下去又見二更、典獄、入獄等字樣,約摸這是一份典獄夜間巡更、巡囚的當值簿書。
呼,看來不是她要找的田畝簿。
各式豎版文書看得靈府頭暈眼花,而且記錄人的筆跡良莠不齊,出自不同人之手,別說理解內容,就連辨認都十分困難。
靈府把這些毫無樂趣、晦澀枯燥的文字咬牙堅持看了下來,不懂之處就謄到白紙上,準備集中詢問李鄴或崔元庭。
唉,上輩子念書都沒這麼「用功」過……
現在想在縣衙混口飯吃,那這就得看成是一個助理秘書的自我修養了。
不知不覺暮色已至,架閣房中黑了下來,靈府摸索著想去點燃桌上的油燈,此時房門開了,崔元庭舉著蠟燭走了進來。
「縣尊?」看了幾個時辰的文書,靈府眼神都有些獃獃地。
崔元庭用蠟燭引燃油燈,舉著蠟燭在靈府臉上一照,差點沒忍住笑。
靈府渾然不覺,自顧自道:「我還沒有找到,要不您先回內衙吧,不用等我了……」
話音未落,卻見崔元庭俯身過來,伸出手輕輕地在她臉上擦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