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鬧鬼
靈府慌得退了一步,忙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么?」
她左右四顧也沒有可以照人的東西,只好用袖子胡亂在臉上蹭了兩把。
崔元庭看著她小貓洗臉般的動作,指尖還留有佳人臉上的滑膩觸感,心裡忽然像長起了一層毛絨絨的草,痒痒地擺動著。
「別擦了,越擦越花。」他忍著笑意提醒她。
靈府看向自己的袖子,不知何時已經弄得灰黑一片。
咳……
那她現在的形象……
是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兢兢業業、吃苦耐勞」的氣質吧?
呼……不要心虛,忘我加班被老闆看見心虛啥?怪也只能怪架閣房太缺乏日常維護了好吧?灰平均半寸厚了都。
崔元庭卻毫不避諱她那張花貓一般的小臟臉,溫聲道:「已經落衙了,除了值班的差役,前衙都沒什麼人了,我怕你一個人待久了害怕,便來找你了。」
靈府不易察覺地嘟嘴道:「在衙門裡,有什麼好怕的。」
崔元庭放下蠟燭,隨意拿起一份案卷翻了翻,語氣無比自然地道:「你不知道衙門是鬧鬼最凶的地方么?」
靈府好笑道:「人都說衙門是一地正氣最盛的地方,鬼神不敢近,怎麼會鬧鬼?」
崔元庭呵了一聲:「那也要看當家人的做派是否真的方正不阿,就楚邑縣衙這地兒,人心似鬼蜮,衙門晝夜都如百鬼橫行。」
靈府微微歪頭看他道:「現在你不是來了嘛?崔縣令足夠清正無私,有您在,這裡自然鬼神不侵。」
想嚇她?那就別怪她見縫拍馬屁了!
看,多麼清新自然,潤物無聲……
靈府在心裡給自己點了一百個贊。
崔元庭卻一本正經道:「難道你沒見過大門後面那塊牌位?」
靈府想了想,好像是有那麼塊不起眼的牌位,當時還想這是幹什麼來著,於是點點頭,一臉認真地等著崔元庭的下文。
誰知崔元庭沒有解釋,反而又問:「庫房和禮房之間的夾院去過沒?那裡也有塊牌位。」
靈府終於忍不住了:「那是什麼?」
崔元庭忍著笑意:「你不是不怕么?」
靈府動了動下巴,爭辯道:「我不過是好奇而已,你現在不說就別說了。」
她語帶嗔怪,崔元庭卻喜歡她此刻流露的小女兒情態,故意激她道:「你若不怕,一會查完我帶你秉燭夜遊,當場給你講講怎麼樣?」
靈府一仰頭:「去就去,我倒要看看崔縣令講的鬼故事嚇人不嚇人。」
說罷便重新鑽進架閣中間,崔元庭也不再鬧她,而是跟在她身後幫她舉著燈照亮。
他的存在讓空間似乎一下子狹小起來,靈府甚至能感覺背後人的氣息流動,她的體溫彷彿也升高了。
昏黃的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牆上,看上去如此親近……
一燈燃盡。崔元庭換過一支蠟燭,兩人分頭找了起來。
忽然靈府輕呼一聲:「找到了!」
崔元庭湊過來,只見靈府拿著一本德元二年的楚邑縣差科簿,指著一頁道:「在這裡!」
怕崔元庭不明白,她解釋道:「今天我去核實清單,在皮縣尉提交的那部分清單中,有一戶是我家鄰居,恰好我聽田媽說過她家的一些情況,下午便去找她核實了一下,誰知就有發現!」
崔元庭接過靈府遞來的差科簿。
這差科簿是官府為徵發徭役而編製的簿冊,一般由本縣縣令親自註定,以鄉為單位,統計轄區內百姓人數及各種詳細情況,如姓名、年齡、身份,是否服役、上番或已納資課、服喪、疾病等情況,還有就是登載每戶資財和物產情況,是官府向百姓攤派賦役最重要的憑證。
在德元二年,也就是三年前的縣衙差科簿存檔上,清楚記錄著蔡家有永業田六十畝,口分田一百二十畝。
崔元庭瀏覽完,微閉雙眼,沉聲道:「在皮縣尉提交的那部分清單上,蔡家的戶等乃是下中,戶數為四人,其中成丁人數是兩人,婦女一人,未成丁的兒童一人。蔡家有永業田十畝,口分田一百七十畝。」
足足差了五十畝,而這五十畝幾乎是蔡家全部的家底了。
靈府由衷感嘆:「縣尊好記性。」
「楚邑縣在冊人口六千五百三十一戶,共計二萬三千七百一十九人,這些都是我的子民,我理應記得他們每一家每一戶的情況。」崔元庭的聲音很慢,但卻無比認真。
他重新睜開眼,目光清朗如月,「再與我說說蔡家的情況。」
靈府把蔡家兩子的遭遇講述一遍。
末了她道:「在此之後,坊正便帶人要收回蔡家的口分田,蔡娘子開始也是順從的,直到聽到坊正說要收回的口分田是一百七十畝,蔡娘子才不幹了,她咬定自家有六十畝永業田,這個數與三年前差科簿上的數字吻合。」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我也詢問過蔡娘子,她確定自家三年內並無田土交易。」
崔元庭合上差科簿,沉聲道:「想必皮縣尉交上來的那份清單還會有許多不實之處。」
靈府默默地看著崔元庭那燭光下依然沉靜而俊朗的臉,等待著他的決斷。
「我知他們必會在土地錢糧上弄鬼,但我還是高估了他們的良心,這樣一步步把一個家庭逼至絕境,這些鬼魅竟陰狠至斯……」崔元庭轉頭看向靈府,「看來今日我們無法秉燭夜遊了。」靈府目光閃動:「嗯!望縣尊先將這些橫行人間的活鬼抓了!」
次日中午,皮縣尉終於熬到崔元庭午休離堂,他來不及吃午飯,要了匹馬匆匆而去。
縣城西南角,最是貧民下九流居住的水陽坊。一戶大而破敗的四合院中,摘了襆頭、穿著深灰短打的蔣縣丞正挽著袖子去打磨一隻木軸。
他一邊磨一邊示意旁邊看活兒的木匠:「看著了么,這個邊要這麼磨,粗細大小一定要一模一樣。」
木匠點點頭,還未說話,大門外傳來一陣馬鳴,接著是三長一短的敲門聲。
守在門邊的雷三聽出暗號,立刻開門。
皮縣尉抹著額頭的汗水大步進來,隨手把韁繩丟給雷三。
雷三趕緊幫他把馬牽進來系好。
蔣縣丞見是皮縣尉,不悅地道:「你是有什麼毛病?不知道騎馬在這裡多打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