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一直走到無人的樓道里,庄斐才按下了接聽鍵:「喂。」
對方顯然長鬆了一口氣:「秋秋,你在外面玩嗎?」
「我在醫院。」
湯秉文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你生病了嗎?在哪個醫院?」
庄斐低下頭,抿了抿唇:「沒有,生病的是我爸。」
幾秒的沉默后,湯秉文才應聲道:「叔叔還好嗎?」
「剛做完手術,還在觀察。」庄斐定定地望著白牆上的一處黑點,幾近出了神,「你先讓我靜一會好不好。」
「嗯。叔叔一定會沒事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需要我的時候,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無比貼心的叮囑,庄斐卻沒什麼心思去聽,彷彿過場一般等他說完最後一句話,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連牆壁也無法將她支撐,庄斐順著牆面向下滑落,不顧形象地跌坐在地上,將頭深深埋下。
真想暫時做一隻鴕鳥,什麼都不用去面對,也不用去選擇。
母親已經在醫院守了好些天,這晚打算回家休息,順便收拾點東西。離開前,她問庄斐要回哪個家,庄斐猶豫了一下,決定留在醫院過夜。
湯秉文的外套寬大又暖和,從頭裹到腳,足以抵禦夜間走廊的穿堂風。微微低頭還能嗅到熟悉的皂香,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走廊上還坐了一個女人,和庄斐相隔數米,二人無意間交換了目光,彼此疲憊一笑,又默默望向前方。
夜愈來愈深,日光燈全部熄滅,只剩下數盞昏黃的夜燈。耳邊是「沙沙」的風聲,儀器的「嘀嗒」聲,不時響起的腳步聲——有些斷斷續續,稍縱即逝,有些則是令人心慌的奔跑聲,那是在和死神賽跑。
庄斐蜷在椅子上,視野暗了大半,於是聽覺便更加顯著,連帶著思維也開始活躍。
爺爺奶奶尚且健在,而外公外婆去世時,庄斐的年紀還小,同他們的往來也不多。她只記得葬禮那幾天,有好多人過來吃吃喝喝,還擺了兩桌麻將,母親守夜時,她便窩在母親懷裡睡覺。
此後的生活好像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每逢節假日,她總覺得少了些面孔,時日一長,也逐漸習慣了。
庄斐總以為生老病死離自己很遠,以至於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便被從安逸的幻想中一把推出。
這一夜,ICU的房門被開開合合好幾次,她聽見了此生最令人驚懼的慟哭,也體會了生命的脆弱和無情。當她望見那個曾短暫交換目光的女人絕望地癱倒在地時,她一陣后脊發涼。
每次警鈴聲響起,一道道白影在眼前穿過,庄斐都會揪心到無法呼吸。她無數次地祈禱父親平安無事,然而每當她的期盼成真,也代表著另一個家庭的心碎。
第二天,父親被轉到了普通病房。
時候尚早,母親還沒有來醫院,庄斐陪同著護士和護工將父親在病房安頓下來。她驚訝地發現,從前頂天立地、無比強壯的父親,不過短短一個多月,便瘦到幾乎只剩一把骨頭,形容枯槁,精神萎靡。
父親一早蘇醒,見到庄斐出現時,瞳孔有一霎的收縮。他沒有開口,而庄斐也說不出話來,只默默聽從指示,在一旁打打下手。
等到其他人都散開,病房內只剩彼此時,庄斐在病床旁落了座,猶豫著握住了父親的手。
她能感到父親的五指有一瞬的掙扎,最終還是任由她抓著。他的手背乾癟而皺縮,還長了幾塊不合年紀的老人斑。
「爸,對不起。」庄斐首先開了口,甚至不敢去看父親的眼,深深低下了頭。
粗重的喘/息聲比話語先一步傳來,父親道出的每個字都分外吃力:「你還知道回來。」
「我錯了,爸。」庄斐說著說著,湧起一陣哭腔,她忽然無比懷念從前父親中氣十足指責自己的聲音,「是我不懂事,我不該惹你生氣。」
父親的手動了幾下,最後反手輕輕拍了兩下她的手:「你和那個人,還在一起嗎?」
庄斐張了張口,未曾遇過比它更難回答的問題。
最後她安慰式地笑了一下,搖搖頭:「沒有,爸,我們分手了。」
就在那一個晚上,那一個她無數次接近死亡的晚上,庄斐想了很多。
無論是自由、愛情還是獨立,那都是飄渺而遙遠的東西,而父親是身邊最為真切的存在,她就算再怎麼渴求前者,也無法真的為此放下後者。
往後的路還很長,或許她會為自己聽從父母的安排而後悔,又或許她會慶幸父母給自己指了明路。但那都是后話了,至少眼下,至少現在,她希望父親能好好活著,而她也能難得當一位懂事的女兒。
聽見她的回答,父親顯然鬆了一口氣,臉上艱難地擠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還是聰明的。天下父母都是想著自己的孩子好,爸在商場上打拚了這麼多年,不會看錯人的。」
「嗯。」庄斐點點頭,想象著一個乖巧的女兒此刻該露出感激的微笑,「謝謝爸。」
沒過多久,母親帶著早餐來到了病房。父親自然是吃不了的,母女倆便圍著床頭櫃,拆開了那份熱氣騰騰的早餐。
庄斐沒什麼食慾,全程只為了安撫自己的胃,機械地低頭進食。父親的心情不錯,一見母親進來,便迫不及待地分享道:「秋秋說她已經分手了,你看我說什麼來著,她跟那個人肯定不會長久。」
母親面帶懷疑地打量了一圈庄斐,而庄斐未發一言,只平淡地回應著她的目光。
末了,母親開口道:「你馬上打算住哪。世景豪庭的那個房子,所有東西都給你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呢,或者你想回家住,都行。」
庄斐停住筷子,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回世景豪庭吧。」
終於不用住那間逼仄的出租屋了,庄斐心裡卻沒有半點喜悅。她聽著父母不斷暢聊著她的未來,給她安排好了他們眼裡的坦途,但依然沒有一個人問她,願意嗎,喜歡嗎。
也是,那麼好的安排,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不願意呢。
父親的狀態一直很穩定,庄斐在醫院裡陪了一天,又到了夜晚,她聽了母親的話,準備收拾東西搬回原來的屋子。
庄斐婉拒了母親的安排,獨自一個回到了出租屋。抵達時夜已深,屋子裡只留了昏黃的氛圍燈,以至於庄斐走近沙發時,才發現湯秉文一直坐在上面。
他穿著家居服,歪斜著倚在沙發上,似乎是睡著了。森林蜷成一團待在他的臂彎里,一大一小看著很是和諧。
湯秉文的睡眠一直不深,聽見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疲憊地笑了一下:「秋秋,你回來啦。叔叔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庄斐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到出奇。
「那就好。」湯秉文支撐著坐直了身體,「外面是不是挺冷的,卧室的空調一早開好了,要不先去暖和一會兒再洗澡。」
庄斐難以回應他的關心,悶頭走進了卧室,暖風呼在面龐,比起溫暖更像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燥熱。
為了防止湯秉文進屋,庄斐反鎖了卧室門。「咔噠」一聲,她的心跳也隨之頓了一下,她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定定地站在原地,思索著湯秉文發問為何鎖門時,她要如何回答。
但門外沒有任何動靜,越是安靜卻越讓她心愧。
庄斐脫下幫她抵禦了一天風寒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從角落翻出行李箱,開始輕手輕腳地收拾。
她的手無數次從湯秉文的衣服上掠過,每一件都能想起他穿著的模樣,甚至還有斷斷續續的記憶。
最終,衣櫃空了一半。她後退兩步,默默地看著,眼眶被熱風熏到發紅,她想象著那晚湯秉文收拾行李離開時,面對的是否也是這番場景。
將行李箱扣上后,庄斐站在門口,再度回望著卧室。
這裡的每一處都被湯秉文收拾得井井有條。她不愛疊被子,但每晚回到卧室,被子都被湯秉文鋪得平平整整。靠窗的寫字檯被改成了庄斐的梳妝台,而現在她走了,湯秉文也不必委屈在客廳辦公,那低低的茶几,每次都逼著他難受地佝僂著背。
滾輪滑過地板的聲音太過刺耳,庄斐咬著牙強行將它拎離了地面。明明一開門就能被見到,然而哪怕只有幾秒,她也想拖延得久些再久些。
該說什麼呢,該做什麼呢,重要的是,她要如何面對湯秉文的雙眼呢。
她從未想過,打開一扇門是件如此困難的事。
「咔噠」,反鎖被解除,伴著「吱呀」聲,客廳一點點顯現在眼前。
湯秉文似乎預料到了些什麼,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他的目光緩緩下移,望見她手裡拎著的行李箱,張了張口,竟說不出話。
庄斐將行李箱放下,回身關上了卧室門,穿堂的夜風吹來,在那句話開口前,她破壞氣氛地率先咳嗽了一聲。
「披件外套吧,太冷了。」湯秉文回望了一圈,順手拿起自己搭在沙發扶手上的羽絨服,似乎是打算幫她穿上,最終卻停住了動作,只是將其遞給她。
「唔,我穿自己的就好。」
卧室里太暖和,使得庄斐都忘了加件衣服。她蹲下/身,躲開了湯秉文遞來的衣服,將行李箱打開,抽出了一件自己的外套。
湯秉文抱著衣服,站在原地靜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穿好衣服,拉上行李箱,庄斐再度起身,眼淚卻比話語先一步送出。
那件羽絨服隨之落了地,湯秉文上前一步,悉心地幫她揩掉了眼淚。
略顯粗糙的指腹挾來一陣癢意,逼迫著眼淚越滾越多,也抑制著她的聲帶,發不出半個音節。
昏黃的燈光自頭頂打下,越過半垂的眼睫的阻礙,她能看見湯秉文的雙眼濕潤,盪起一圈光暈,幾乎窺不清內里的神情。
「沒關係。」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我尊重你的一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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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努力在情人節前完結,然後寫點甜甜的番外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