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第289章
被鮮血濺上的妖魔像泛出驚人的紅光。
萬千大軍抵達的剎那,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伏誅的妖魔深深低下了頭顱。
與這些隊伍一道趕來的,還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三殿下齊洺。
他跟在陳邢身後,略顯狼狽,姬安初見他時他還是個面孔稚氣未脫的少年,但如今一看,那些稚氣已經被零星的疲色取代。
直到一切聲音都停下,姬安放下手時,手傳出淡淡撕裂的疼痛,原來是方才打鬥時被弄傷了一個小口,也不是很嚴重,他思忖了兩秒,朝著齊嬰跑過去,給齊嬰看他手腕上不小心被人弄得淡淡淤青的傷口。
齊嬰的端起姬安的手腕來。
姬安:「好疼啊齊嬰。」
他說這那句好疼,話里的意思很明顯了,繼而又抬起眼來,淚汪汪的,齊嬰恰好身上帶了膏藥,就用手指沾了點膏藥,往他手腕上抹,姬安抬著眼睛,一瞬不眨地望著齊嬰低下稜角分明的下頷。
陳邢跟在齊洺邊上,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經過,不過是陳邢原本打算毀屍滅跡,但消息不知怎麼的就傳了出去,與北夷的一役,本來陳氏是打算全身而退的,但齊帝的信息網路確實厲害,在齊王讓尚樂南回傳消息的第二天,陵西陳氏同時收到這一消息,族長當時就起了一身冷汗。
聽聞此事在齊闕中同樣引起了軒然大波,無數風言風語飛入宮中,傳言齊帝把玩著那把由成國進獻的寶刀,誤削下了丞相的發。
刀若再偏一點,削下的便是陳玄邈血濺三尺的喉。
無人知曉那一晚在齊王宮闕中,丞相與王究竟談了什麼內容,只知道出來之時,同時還來了一道聖旨。
齊王下旨,由三皇子齊洺去桃林,將長寧君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此時不偏不倚,恰好打在蛇七寸上,長寧君出事,各宮心知肚明此事原委,若無齊沂一黨的協助,必不能成,如今齊帝將陵西陳氏一派退了出去,其用心之險惡無人能及。
若帶回齊嬰,陳氏恩怨便一筆勾銷,但與此同時,令陵西陳氏與大皇子一脈結下仇怨,若帶不回,便是那樁陳年往事發酵之時了。
他們不會真以為,在陵西陳氏推長女入宮為後之時,齊王什麼背調都不做吧。
陳刑並不知道是什麼風,把這位兄長給吹來了,當時就十分高興地圍了上去,可惜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齊洺面色冷冷地站在那兒,似是並不想多言的模樣。
齊國帶來的軍隊自然逼退了這些妖魔,他們更需要在孟王軍隊到達之前,將長寧君順利帶回宮去,否則這件事情又會變成兩國恩怨了。
齊洺自然看到了齊嬰的位置,他剛要上前,結果另一道身影比他還快,直接撲進了那具懷裡。
齊洺的動作僵住了,在齊宮那麼多年,他也是認得姬安的模樣的。
齊洺清晰看到,那具小巧的身影被齊嬰虛攏在懷裡,姬安眼神就直勾勾地仰著,更為離譜的是,對方還得到了回應,他那從來面無表情的兄長指尖沾著藥膏,專註地塗抹。
即使看到齊嬰還活著,齊洺都沒有那般驚惶過,也許是被他們的樣子所震撼,眼睛瞪得老大,看著身邊人問。
「他們在幹什麼?」
陳邢謹慎地說:「在拉手。」
「就只有拉手嗎?」齊洺說,「嗯??嗯?」
陳刑看著這一幕,微抿了下唇,再一動,嘴角卻是掀起,半真半假地說:「許是長寧君有情,也說不準呢,不懂的還以為是長寧君斷了袖。」
齊洺知道陳刑三次請入詠春台都未果,心裡嫉恨齊嬰,說的話一半也是不可信的,也轉頭不理會了,咋舌地又看了幾眼,轉過頭去。
在那流血的舊神像的背後,冒出一點飄落的羽翼,雪白飄落到地上。
陳邢:「三殿下,你去哪裡?」
齊洺的手裡緊緊抓著一把寶劍,劍身散發出刺眼的寒芒,正是那把懸挂在齊王殿中,由成王贈與的、十三國內獨一無二的寶劍。
彼時齊洺深跪在王殿前,代他的家族,跪了三天三夜。
齊王將這把劍扔到他面前,沒有看昔日捧在掌心疼愛的小兒子一眼,君王的聲音冷硬如冰。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決心吧。」
那就讓孤看看,你到底是孤的孩子,還是那陵西陳氏的。
齊洺揚起臉來,握得太緊手指被划傷了,流下一道血紅的傷口。
他慢慢過去,與石像后那隻畸形的怪物四目相對。
很久很久,在深宮裡,齊洺只有四歲,從窗欞外飄落下羽毛,那個只有八九歲的怪物躊躇著,遞出一片羽毛。
他的視線彷徨、恐懼,如今日一般,搖搖欲墜。
「我是哥哥啊。」昔日那個聲音回蕩在耳邊。
寶劍陡然出鞘,深深刺入了那胸膛里。
齊洺閉上眼,手裡的劍身滑落下一道鮮血,齊洺的眼裡帶著憤恨,宛如抹去了多年的恥辱。
陳宋眼裡的火慢慢熄滅了,那對雙翅滑落,齊洺眼裡的火也是他母親的,燃燒得鮮亮,沾滿了對權力的渴望。
「她有說什麼嗎?」陳宋嘴角溢出鮮血來,手掌握著這把劍,怔怔望著同母異父的弟弟。
齊洺閉眼又睜眼,語氣卻分外冷靜:「你死後,我會為你尋找一塊最好的墓碑,希望你不要多作糾纏。」
「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母后嗎?」齊洺的臉上露出一個笑,那是帶著略微嘲諷的、屬於上位者傲慢的笑,「像你這種本來就不該出生的,母后從來沒有提起過你,她很後悔生下你這樣畸形的怪物,她恨不得抹殺你的存在。」
陳宋低下頭,卻忽然笑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讓握著劍的齊洺往後倒退了幾步,那劍卻拔不出來,被陳宋緊緊抓在手心裡。
陳宋抬起頭來,臉上無波無瀾:「好。」
「齊嬰!」姬安也才看到這一幕,手上的膏藥甚至都來不及塗抹,匆忙牽著齊嬰往這邊去。
齊洺的劍刺得並不深,只是在刺進了一點皮肉而已,卻見陳宋苦笑了聲,手指緊緊按著胸膛上的劍,往裡深刺進去,再猛然拔出。
「陳宋!」
根本來不及了,鮮血順著陳宋的胸口滴滴答答淌下。
二十年前被所有人燒死的「妖魔」終於倒下不可避免的宿命,他的鮮血沁入這具多年前被鐫刻的陳思王雕像中,雙眸一直在流血的石像空洞地立在那裡。
陳王昔時宴平樂,造此佛窟並非一人之力所為,宋老五話中疑點也頗多,除去被言語修飾的那些,該陳思王像造該佛窟,就真的是陳玄邈一人所為嗎?
陵西陳氏造佛窟,加上此先在路上孩童中流傳的那些童謠,陳王,真的就只是指代故去的陳王嗎?還是說陵西陳氏在造佛窟好假作陳王後代!
制私鹽,行貨運,控制了數百個龍頭行業,小至絲綢茶葉,大至駱隊商貢,此佛窟就是其野心的最好例證。
此般師出有名。
陵西陳氏,野心大啊。
這一刺,或許是代表了如今的皇商陳氏與過去的落魄家族的割席,陳氏先代憑藉著的商業天賦千辛萬苦在其中開闢出了一條道路,而陳宋,就是他們過去恥辱的象徵,此後再無關聯。
陳宋的鮮血沁入了石像里,那尊帶來詛咒的邪神像已然搖搖欲墜,昔日佛祖割肉喂鷹,鷹生鷹死,宛如飽吸了鮮血的舊神像,整個石窟開始搖搖欲墜。
「快離開這裡!這裡快塌了。」
「這裡不對勁,快跑。」
眾多聲音從他們耳邊傳來,交雜在一起聽不清晰。
齊嬰牽著姬安的手往外跑去。
姬安如有所感地仰起頭來。
頂上的妖魔像變成了他的臉孔。
包括那身後九條的狐尾,肆意張開,似乎就定格在那一刻,他冥冥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但整個石窟已然倒下,淹沒在塵灰里。
回到客棧之時,天色並不算太晚。
尚樂南所帶來的兵瞬息就包圍了整個桃林鎮,包括桃林鎮中那片製鹽的私地。
只是如今齊帝令齊洺親自率兵而來,桃林私鹽之事恐怕就會淹沒得無聲無息。
父親令齊三親自來此地,同時也在傳達著一個訊息——你能處理好的吧。
無論是家族的陰私,亦或是其他,齊王的心術確實不錯,再綠的帽子都能戴得面不改色,往回走的路上,姬安忍不住再三感嘆做帝王的內心之強大。
未能抵達那客棧之時,在涕泗橫流的尚大夫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那人同樣悲難自抑,是昭國的使臣。
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已經放在眼前的選擇,桃林鎮一事即便已經落幕,可是齊國,姬安也回不去了。
昭國使臣親自來齊國接他回去,長期扣留昭國皇嗣算什麼樣子,姬安彷彿也明白了放在眼前的這件事。
那一晚上誰也沒能睡著,夜空之上綴著離人的明月,那輪渾圓的月亮明亮地鑲嵌在天空中,散發出金黃的光芒。
直到黎明漸漸顯露,天空剝離出昔日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