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290章
昭使牽著馬韁,姬安高高坐在馬上,雪白的衣袂被風吹得掀起,他的手指牽著韁繩,此時相比,更像一個為人控制的精緻人偶。
他鼻尖也酸澀,心想著還不如當狐來的好,走了兩步又調轉過馬頭,淚眼巴巴瞅著,昭使去拉馬頭,拉不動,就是不走。
現在不光是齊洺了,連昭使幾個外人都瞧出不對勁來。
齊嬰原本是來送別的,也可以說對於如今的情形心頭早已預料過,此時卻沒有任何阻止的理由了,只凝視著馬上之人。
姬安跳下馬來,他嘴唇咬得發紅,眼裡淚汪汪的,伸出手,掌心去摸齊嬰的右臉,被齊嬰一下子捉住了一隻手。
齊嬰聲音發啞:「以後還能見嗎?」
姬安垂著眼帘,露出一個笑,彷彿已然知道了那層單薄的宿命論:「不行啊。」
所以他怎樣才能留下來呢?似乎這個問題很早就有了答案,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留下,即使要留下,以什麼身份呢。
他很輕地說:「我走了之後,長寧君也勿要想念。」
那話說得他自己也覺得悲傷了,心頭也明白了這一天遲早要到來,畢竟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途中的鐵匠哼著歌,手裡的鐵器抗在了肩頭上,哼哼著將餘下的紅木婚書盡數扔進了燃燒得正旺的火星里。
「我走了。」
「以後還有機會見嗎?姬安也不知道這個答案了,在這樣漂泊無依的亂世里,沒有一樁是能人為控制的:「勿要想念啊。」
昭國遠行的隊伍又一次踏上了征程,這一次他們終於帶回了流浪他國多年的小殿下,歸程的清脆鈴聲在風中回蕩,跋涉過山與海之末。
「你也知道的不是嗎?」
聽到朔風的時候,古道上有草長鶯飛,落雁霜歸。
駝鈴帶著絲綢之路上的人們在漫長的古道上遷徙,走過一步又一步,待到風停了,也捎來了各種風草悸動。
昭國的使臣領在前面,牽著馬走,馬上躺著個人。
姬安躺在那匹瘦馬上,馬載著他遙遙往外走,他嘴裡叼著一片草葉,四肢癱平了,九條尾巴全都垂下。
紅豆葉子在樹梢蜷著,花開花落,雲開雲散。
采紅豆的采豆人手裡抓著青綠色的葉柄,與身旁的人說:「這是紅豆,性平,味苦,有小毒。」
姬安躺在馬上,抬起了手,眼睛里陡然落出這枚白玉無瑕的骰子,綴著一顆殷紅如血的紅豆。
他聲調拖得懶洋洋的:「你知不知道你有毒啊。」
紅豆不做聲,也不會開口。
他眼瞧著那死物,晃了晃骰子。
一閉眼,眼前又倒映出齊嬰的模樣,他那九條尾巴一蹶不振地垂下來,又收起了紅豆。
路過紅豆樹時,他的手指從樹葉子上撥過一枚紅豆,塞入嘴裡嚼了嚼,嘴唇里泛出一點苦澀。
他將那豆咽了下去,覺得嘴裡好苦,這般想著,又無所謂地笑笑。
回到昭國不過數載,宮中早已大變,對於姬平的登基,姬安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回到昭國的途中,還有人送來了酒。
那酒綠澄澄的,瞧著就怪異,隨行的太監還用抗旨來壓,姬安心頭又覺得怪異,自然沒喝下酒。
到昭國之後才知道國內已然大亂,只是念在幼子尚小,便由燕皇后攝政,代為管理朝政。
姬安被安排到了他原來的殿中,昭宮一派平靜,早已看不出昔年昔日被聯軍鐵蹄侵犯時支離破碎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被修復過來了,宮室輝煌,大殿莊嚴,彷彿死去的也只有那兩個人。
姬安回到昭國的這一日,不少人出來迎他。
密密麻麻一片,姬安知道,他們迎的不是他,而是那個跳下城牆的昭國公子。
他還困懨懨地坐在馬上,被人牽著馬走,那對狐狸眼半眯著,對這樣的迎接顯得興緻缺缺,還沒從馬上下來,光讓人看到他雪白翻飛的衣角,以及身後憑空多出的八條尾巴。
宮室之內早已煥然一新,姬安前腳剛回到他殿中,躺下才沒一秒,後腳就小跑進一個人,稱得上橫衝直撞了,周圍的人甚至連攔也攔不及。
「回來了嗎?」那個聲音急促地問。
姬安滿是愕然地坐了起來,急匆匆往他眼前跑來的,完全是個半大姑娘了,穿著一身黃衣,眉目間的輪廓熟悉,姬安看了半晌也沒能認出來這是誰,直到對面提醒。
「是我啊。」
平陽郡主。
姬安才認出來人來,年年變化之大,加上他去國離家那麼多年至今也才剛認出。
還未等姬安說話,平陽就往姬安旁邊的位置坐了下去,姬安的個人領域也算挺強的,但這些年的國外之旅讓他打不起什麼精神,神情也是淡淡的,坐了就坐了。
平陽反而是最先開口的:「在齊國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說。
「你看著很不高興。」
「我很高興啊。」
平陽坐到姬安身邊,看著他兩隻打焉的狐耳朵。
她並沒有告訴姬安,他傷心的時候耳朵是軟趴趴的,只是目光轉了幾圈,堪堪落到姬安的尾巴上。
原本只有一條白尾巴,現在好了,一條長成了九條,九尾雪白尾巴,一堆毛茸茸挨在一起搖。
姬安站起來去拿茶時,身後九條尾巴也跟著他一道起來,如同一大片柔軟的雲,很好地受力。
他又穿了一身白慵懶蜷在榻上,柔軟蓬鬆的尾巴尖上面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在半空中掃來掃去。
「你尾巴,怎麼還多起來了?」平陽忍不住問。
姬安沒有什麼解釋的慾望,喝了口茶,說:「不清楚。」
多就多了吧,一條與九條也沒差。
許是平陽看得過於明目張胆了,姬安略有些不自在,手臂稍稍攬了下尾,阻擋了那視線,平陽才收回目光。
宮女呈上了茶水。
平陽沉默坐著,乾巴巴喝了會茶。
姬安客氣趕客:「郡主還有什麼事情嗎?」
平陽也聽懂了那意思,語氣飛快,問道:「你在齊國怎麼樣?」
姬安仔細想了想,摸著下巴,實話實話:「齊君很能忍,是個狠人,律法很兇,違法的都要砍頭,但是犯罪還是有,沒關係,都砍了。」
平陽不明所以:「真的假的?」
「真的昂。」姬安手在半空比,「就這麼一排罪犯,我親眼看到的,一個貪污,一個煉銅,一個走後門,一個在寺中長生碑里供著北夷戰犯,其中一個還是皇親國戚呢,三人跪在地上,旁邊圍滿了來看的百姓,劊子手大刀這麼一甩,酒一噴,頓時就人頭落地了。」
平陽沉默了幾秒,畢竟在昭國,死刑都是極少數,故去的昭君仁善,連死刑都緩了又緩,最終往往是囚犯被關了幾年又出來,這導致昭國境內犯罪屢屢不斷。
平陽又說了些話,大多是問姬安在齊國如何的,姬安顯得興緻缺缺,往往是問一句答一句這般。
末了平陽告訴他,燕世子已經成婚,如今燕世子妃已經懷胎三月,不久便要誕下孩子,姬安眼睛詫異抬了起來,屬實沒有料到,畢竟他在齊國半載,彷彿就與這些人事物偏離了軌跡,再聽時卻恍若隔世了。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了。」平陽低聲,「我也快出閣了。」
她話里的難過顯而易見,語氣也低落:「母親會為我挑選一名門當戶對的丈夫,大概率是洛氏子弟,彼時我就要為人妻子,之後我就不能隨意進出皇宮了。」
姬安:「那你以後豈不是要坐在夫人們那桌了。」
姬安:「不錯,那以後就沒人跟我搶吃的了。」
「姬安!」平陽忽然大叫了聲他的全名,姬安嚇了一跳,生怕又被她指著罵,頭也往後傾,滿目警惕。
但平陽也不似兒時那般潑辣了,只是深吐出口氣,輕聲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他們說你被虜去齊國了,我很擔心。」
姬安:「哦,哦,謝謝擔心。」
這一回確實是姬安最後一次見她了,過了很久,才傳出消息,郡主出嫁了,她嫁人的那日姬安也來了,郡主一身鳳冠霞帔,穿得極艷極美,她遠遠地也看見他了,嘴唇蠕動,許是想說什麼的。
但是隔得太遠了,慢慢的,就被儀仗分隔開了,他看見平陽攬上了新婚丈夫的手臂。
之後姬安再也沒見過平陽了,再後來,聽說郡主也喜得孩兒,就像兒時這一群嬉鬧著騙他去馬場的一群少年一般,多數都變成了道道稍瞬即逝的影子。
姬安於昭宮中,徹底放鬆了下去,宮裡沒了他爹娘,燕皇后對他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和顏悅色,日常有什麼吃的玩的就往他宮裡送。
想想燕言君確實也開心,如今把持朝政,萬人之上,走上了人生巔峰,她在宮中中蹉跎數年,處處被婠夫人壓了一頭,誰料運道說來就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可惜姬安玩伴一日日的少了,大多被壓去成婚了,姬安乾脆躺平,有時就閑得釣釣魚,看著人數越來越少的大殿。
偶爾姬安聽到一些話語聲,幾個小宮女在牆角邊窸窣耳語:「殿下雖然是回來了,就是每日魂不守舍的,手裡握著一顆骰子看。」
「那枚骰子到底是什麼啊?」
「不知道啊。」
「也不知未來哪家的貴女會與我們殿下成親呢。」
她們說到這,姬安才想起那封還被他埋在桃樹底下的婚書。
如今回憶起那封小小婚書上的爪印,他心頭蠻不是滋味的,又滿不在乎地笑笑。
垂釣回去后,姬安才發覺不對勁,還未走到殿堂,眾人都看著他捂嘴笑,有人甚至目露歆羨。
姬安心道不會真輪到他了吧,他心頭是極為抵抗成婚的,尤其是不願意與一個陌生人結為連理,甚至想好了如何反抗的說法——我若誕下後代,定為家族蒙羞。
比如生下一窩白狐狸崽什麼的,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昭王室的臉面還要不要了,姬安抱著自己的狐狸尾巴如是想。
介於此,姬安認為他是做好萬全之策的,因而鼓起勇氣,走進了這座殿堂中,剛踏入就被那聲音逼得驀然倒退了一步。
「恭喜殿下,得入詠春。」
一個陌生的小廝打扮成書童模樣,坐在那堆玉制的箱子旁,敲了一鑼鼓。
主座上的燕皇後言笑晏晏看著姬安,目里儘是慈祥柔和,更不用說旁邊有許些大臣,瞧著姬安就跟瞧著會發光的金子似的。
姬安不安地看向四周。
「這是詠春台來的書信!」一個太監高聲叫道,「殿下,還有齊國寄來的,都是給你的!」
直到過了幾天姬安才完全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小廝是齊嬰送來的,至於這封詠春台來的書信,也同樣令他困惑不已。
「他給我送人來幹什麼?」
姬安坐直了身體,眼裡不解地看著齊嬰送來的這個人。
「咳咳。」那小廝輕咳了聲,背著書篋,好聲好氣地說,「公子,該上路了。」
姬安:「嗯,去哪?我還沒答應去詠春台啊?」
那小廝看了一眼周圍,確認沒人後,壓低了聲音,在姬安耳邊說。
「其實是長寧君怕昭國幾個世家逼你隨便尋個女子成婚,於是求了他詠春台的師長收下你,同時又施壓,逼昭國一眾將你送到詠春台去念書,現在半個大荒都知道昭國大殿下沒文化,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膏梁了,你若是不去,就要背著這個名頭遺臭萬年了。」
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