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家
昏暗的地牢里,白髮老翁趴在牆上,遮擋住了唯一的光源。
細小的窗外,月華如水,再過不久便是中秋了,細細想來,自從羊仔那次鬧著從軍獨自離家后,二老就再也沒過過一次團圓的中秋了。
原本想著這次帶師藍去城裡最熱鬧的那家西仙居吃一頓豐盛的,畢竟在將軍府的一年了也攢了不少銀子,稍稍花點也無甚影響,一家人開心就好。
只是天不遂人意。
老樵夫嘆了口氣,再次回想起傷心事,卻也尋不到半滴淚水了,人到七十古來稀,到了他這般年紀,該看開的,該放下的,他心裡都有數,也就僅剩兩個孩童是他放不下
了。可如今身居大牢,無可奈何,放不下的也要放下了。
老樵夫咳嗽幾聲,忽而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回蕩在空蕩蕩的牢房內。
腳步聲很有節奏,是一個人寧心靜氣幾十年才修養出的沉穩的節奏。
老樵夫回頭,月光透過小窗再次落下,只是很快就被搖曳的火光打碎了。
「將軍,我女兒怎麼樣了?」
來人正是早上那位華服老人,將軍府中位置最高的那位。
·
老人看著老樵夫那一身囚服,搖頭嘆氣:「它跑了。」
「跑了?那就好,那就好。」老樵夫身子一松,坐在地上,身子有些佝僂。
老人也不嫌臟,一同坐下,將手中燈籠和食盒置於一邊,從食盒裡拿出一壇酒和幾碟小菜,將酒倒上,而後說道:「怎麼樣,還能喝不?」
「許久沒喝了,今天倒想醉一醉。」
「好,今天就醉一回。」
碰杯,一飲而盡。
「酒不行,定是哪個小崽子叫下人摻了水。」老人搖搖頭,邊倒酒邊說道,「老喬啊,我們有二十一年沒有一起喝過酒了吧。我想想,那天是除夕,那時你在府里喝得爛醉,回去時被你兒子當做歹人拿棍子趕出門,當時鬧了個大笑話,你就說從此便不再飲酒了。」
「咱老了,很多東西都記不太清了,將軍說是多少便是多少吧。」老樵夫迫不及待拿起酒碗又是一口飲盡,本欲呼出胸中鬱氣,換來的卻是連聲咳嗽。
「慢點喝,酒有的是,不夠再讓人拿就是。你這個『咱』字,用得好,還是當年那個味道,聽得令人舒暢,值得再飲一碗。」
「喝!」
「聽說你在城門喊了句『虎嘯營老卒喬田二在此,誰敢一戰』嚇退三千甲士,好!虎嘯山林今猶在,我自提刀戰三千,得再飲。」
「喝!」
……
菜沒吃多少,一壇酒倒是很快見底了,而幾十年的生份也隨之沒了。
「呵,人老了,酒量也差了,摻了那麼多水的酒也能喝醉,呵,沒多久咯,沒多久了。」老人搖搖晃晃的放下碗,夾菜都要夾幾次才成功。
「來,吃菜吃菜。」
老人夾菜遞過去,老樵夫趕忙拿起碗去接過。
「將軍你什麼時候有過酒量了,當初還號稱千杯不醉,結果第一次慶功宴那晚,六杯就倒!啊哈哈,酒品還不行,喝醉后提著刀就要砍人,兄弟們可算是怕了,往後酒里不摻水還真不敢給您喝,嚯,結果因此後來還真給您喝出給千杯不醉。」
「甭跟我提那啥子千杯不醉了,你們這幫小崽子沒一個好東西,我說得當時那麼難受,一晚上撒幾十泡尿,感情我喝的全是水。」
「加起來倒是還有半壇酒的。」
「嗯?你還提?」老人立刻擺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
「不提了不提了,吃菜。」
老樵夫擺手,吃完碗中菜趕忙倒出最後半碗酒,低頭時,正好看到映在酒水裡的那滿臉褶皺,如老樹皮般橫亘,將年少的武勇切得七零八落,只剩垂死的軀幹。
這便是「英雄遲暮,人間不見白頭」吧。
老樵夫飲盡,忍不住又咳嗽,而後抬頭看向對坐的老人:「將軍,我看到當年的老兄弟們了,他們還是那麼年輕,就像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笑得真蠢,一群瓜娃子,哈哈哈。哎,用不了多久,我應該就要去見他們了。」
老人沉默不語,忽然拿著筷子在碗上輕輕敲著,叮叮噹噹,沒有鼓聲恢弘,卻依舊讓人心神激蕩。
是進軍鼓!
聲動如雷驚九天,百戰不曾退半尺。黃沙染血旌旗立,壯士可擋萬軍傾。
一呼而萬軍盡出,蕩平天下之所不平,可此鼓聲中多少好男兒來而又去?不知。只知這青山處處埋忠骨。
老樵夫閉眼,緊握的左拳上下晃動,好像又回到了當初鼓聲徹天的戰場,他與諸軍兄弟一起隨著鼓聲不斷以長矛撼地,只待最後一錘敲落,而後衝鋒陷陣。
叮。餘音綿綿,昏暗的牢房裡什麼也沒發生,只有兩個老人靜坐。
「走了。」牢房外,老人起身,彈去衣服上的灰塵,拿起燈籠向外走去,剛走幾步,稍作停留,「到時候我們誰先走,都等等,路上也好有個伴。」
說完,徑直離開。
而後,進來一獄卒,將牢門打開。
「大人說了,你可自行離開,但甲得留下,刀,可帶走。」
……
清晨,一輛載著兩個棺材的牛車停在了大林山的山腳下。
早起的村民們紛紛趕來圍觀,了解情況后也只是略微感慨幾句,便轉身去忙農活了。
這一代人歷經過戰亂的年代,對生死早已習以為常了。
不多時,老樵夫請來了村裡的壯小伙,將兩口棺材分別抬了上山。
一口裝的是前日離去的張青葉,另一口則是留給老樵夫自己用的。
自昨日從城樓上摔下來后,老樵夫便時常咳嗽,想來是震蕩出的內傷,自知時日無多的老樵夫索性就多買了一口棺材,免得死後多勞煩山下的村民。
沒有風光大葬,只是簡單的挖個坑就埋了。
地方是在小木屋往上不遠的一個向陽坡,這裡很少人來,不過對二老來說卻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早在師藍到來前他們就已經決定好死後要一起葬在這裡了。
給幾十枚銅錢打發走眾人後,老樵夫獨坐在新墳旁,靜望天空,提著酒葫蘆偶爾小酌幾口,時不時還低聲呢喃幾句。
這一坐便是一整天,直至夕陽沉落,紅霞漫天,老樵夫似心滿意足,輕輕拍了拍木牌。
「老婆子,我先回去了,明兒再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能活幾天算幾天吧,我會多給你燒些紙錢,你可得給我好好存著,別到了那邊還繼續過這苦寒的日子。哎,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瓜娃子回來。」
老樵夫佝僂著身子慢慢走下山,沒多久便回到了那間破舊的小木屋。
有一年多沒回來了,小木屋依舊是那般光景,別說流浪漢了,甚至連蜘蛛都沒光臨。
老樵夫拍了拍停放在門旁一旁的棺材,推門徑直而出,一股灰塵迎面撲來。
老樵夫邊揮手邊咳嗽,正想著該從哪裡開始打掃木屋時,忽然聽到了廚房有響動,內心頓時有所觸動,三步做兩步跑向廚房。
廚房堆放木柴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衣衫破爛、滿身泥垢的小人兒,小人兒將臉躲在草帽下,小眼睛從草帽破損的小洞探出,看到來人後,高興的跳了起來。
「阿爺。」
「誒。」老樵夫紅了雙眼,慢慢挪動到師藍身邊,顫抖的手想伸過去卻又不敢觸碰。五根羽箭依舊扎在師藍身上,雖不見血,卻仍觸目驚心。
「疼嗎?」
「師藍不疼。」
老樵夫才回想起師藍是妖怪,妖和人是不同的,當然不會疼了。
可是他會,歷經了無數場戰鬥,搭弓拉箭了無數次,自己也曾中過幾箭,可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覺得原來羽箭扎入人身體會是那麼疼。
「師藍別怕,阿爺這就幫你把箭取出來。」
老樵夫早年征戰,受過的刀傷箭傷無數,處理起來本是得心應手,可握著小刀的手卻顫顫巍巍的,無從下刀。
師藍感受到了老樵夫那種不開心的情緒,那是害怕。大小姐說過,害怕有很多種,擔心便是其中一種……遇到擔心自己的時候,就要回以安慰。
「阿爺,師藍不怕疼。」
說著,師藍用手戳了戳那截斷掉的箭桿,似乎用力過大了,將箭桿又壓進去幾分,嚇得老樵夫的手一哆嗦,小刀掉在了地上。
「別,師藍你別這樣,阿爺可受不住你這樣驚嚇。」
「哦。」
在老樵夫蹲下來撿刀的時候,師藍伸手摸了摸老樵夫的頭,像當初大小姐撫摸她那樣。
這一瞬,老樵夫顫抖的身子平靜下來,所有的驚慌、擔憂、激動等情緒,盡皆被撫平,低下的頭沒有抬起,幾滴淚水滴落,混入塵埃中。
老樵夫小心翼翼的將刀扎入傷口,刀入血肉的感覺他非常熟悉,可卻不見一絲鮮血。
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不過見到這一幕他還是忍不住驚嘆。
年少仍未戰亂時,也曾聽鄉里的老人說過許多神仙志怪的故事,老樵夫想起就樂呵起來,沒想到還真給自己碰到了,還收作了女兒。巧是不巧?
老婆子要是知曉,定是樂得睡不著覺了。
這一生,老樵夫珍重的人不多,除了虎嘯營那幫死去的兄弟,就只剩朝夕相伴二十餘載的張青葉,十六歲逃家從軍五年音信全無的兒子喬楊,以及山野偶遇收養一年有餘的義女師藍。如今心中牽挂的僅剩兩個了……
那瓜娃子的脾氣,不混出息是不會回來的,要是等不到,便不等了,人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能自己出去混,也不怕一個人活著,等把師藍安頓好,也就差不多可以走了。
老樵夫想著心事,手頭的活卻也沒耽擱,熟練的將箭頭挑出,叮叮噹噹落了一地,順手也將長出的樹枝一一修剪掉。
最後看著那黝黑滲人的傷口,老樵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這真的沒事嗎?師藍啊,你這會不會自行癒合啊。」
「沒事,師藍被他們拿火燒過手,也被小狗兒咬過,很都快就好了。」
「哎,這樣啊,沒事就好,去換件衣服吧,阿爺給師藍做好吃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