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蟲不可語冰(上)
晨光之下的聆星坊,造園技藝鬼斧神工,配上園中佳人,正是茶聲響雜花梢雨,簾影晴通竹塢煙。
至少眾女自己覺得,雖然這一生短暫,卑賤,卻儼然活得比坊外尋常女子更有尊嚴。
誰不是為了討生計而來?至少心愿不再是遙遙無期,受與廢人成家的窩囊之氣,今日所做一切,皆是為了自己。
與之而來,坊中諸妓,多能談吐,知書言話者更不在少數,朝野上下,文人詩有百首而其八成啟迪此章台之中,實為眾者間心照不宣的靈感之源泉,風流之禁地,引得各方才子,紳豪甚至王公貴族來此,聆星坊之盛景,可見一斑。
賤籍女子,也許不那麼卑賤呢?
可這惡意卻是真的,為難女子最多的往往是女子,為了心底僅剩不多的那點自尊,也要把自己同更弱者區別開來。
她是賤籍,而我是清白人家;她是紅倌人,而我是清倌人。
夏訶子在箭雨般的眼神里被帶了下去,池沼地里多年未住的地方給她安排了一間小屋,四面蘆葦依依,一條吱吱呀呀的木棧道通向其中,隨風傳來雨後泥土的芳香。
這種荒廢多年的禁地,她都差點忘了聆星坊里也還有這樣的地方——誰能想到這裡原是帝台祭祀的正中呢?
蘇瀾躲在通向池沼的月亮門旁假山之後,望著眼前那片瘴氣升起之地,半人高的蘆葦盪里透著一股荒涼之氣。
她貓在這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會去找夏訶子。
這些平日里溫柔活潑的姐姐們,變起臉來真是嚇人。
有什麼事都得早點問了,雖說聆星坊有聆星坊的規矩,可再晚點問,她都怕夏訶子被人刀了。
應該…不至於吧。
長這麼大蘇瀾還沒見過殺人,尤其是在聆星坊這種地方,真要殺了人該如何經營,興許只是聖人一時興起,畢竟夏家也算鞠躬盡瘁那麼多年,如今被人陷害,也許聖人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媽媽那麼溫柔的人,不會放她去死的吧......
正人君子之家會被善待?正人君子本人都慘死鬼頭刀下。
蘇瀾不自在的左右看看,忠誠不如逢源啊,承不承認都無所謂了,裡面的人知道這兒是她的棺槨么?
不遠處的石橋下撲騰起一陣水聲,把正緊繃的女孩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群鴨子左搖右擺的跟隨鴨媽媽跳出水中。鴨群在前成一列走著,最後邊有隻小乳鴨卻總在鴨媽媽看不見時一屁股坐下休息,只消一回頭,就從地上拎起屁股,吧唧吧唧的跟上。
蘇瀾樂了,她居然從這鴨子偷懶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只要自己的事能做的到,餘下的時間為什麼不能幹點別的——今早的教習該練的她早已練完,這也是她皮了這麼久,把二媽氣瘋了,可坊主卻不怎麼管她的原因。
突然,一陣交談聲把她拉回現實,蘇瀾又往石縫裡躲了躲,反覆確保自己不會被發現。正穩住呼吸的功夫,交談者已走過她身旁的月亮門。
「坊主那又來了宮人?」
是二媽的聲音,但另一個女聲小聲答了什麼,蘇瀾沒聽清。
她悄聲探出半個腦袋,盡量把自己藏在繁茂的枝葉之後。兩人逐漸走的近了,蘇瀾認出另一人來。韶光於前面走著,顯然是說了什麼之後,二媽落後半步的臉上滿是鄙夷和震驚。
「閹人家的天天見的上後宮里的娘娘,怎麼還好這一口?」
她的大嗓門惹的前者忽然站定,
回首一瞪。
「你豈敢亂說?」韶光瞥兩眼周圍,將諸字從牙縫裡擠出。
二媽沒接這話,反賠笑著上前,一雙小賊眼裡透出精光:「興許跟那夏枯草有關,長公主一神隱,何公那...知道了知道了,是老東西禁不住多嘴。」二媽小小聲說話,韶光奮力一甩袖子,區區窄袖也被這陣仗扇的呼呼作響。
小老太笑嘻嘻的送走下人,看著韶光轉身消失在旁支的小路一端,二媽滿臉堆積的笑容立刻像汛期崩塌的泥石流,翻了個白眼,朝另一端快步離去。
「壞了。」蘇瀾暗道不妙,二媽這動向,準是朝著主樓,要拿眾歌女撒氣去了,可自己已經跑了這麼遠,此刻再動身回去,難免被二媽抓個現行。
比起那個,她現在有更關心的事。
聖人,夏枯草,長公主...何公......還有夏訶子同她本應完全接觸不到的花魁......
平陽侯何雲輕?她腦中閃過這個名字。
夏訶子之事似乎另有蹊蹺,此時再不見她問個明白,之後怕是沒這樣的機會了。
女孩動身,跨過月亮門,匆匆向著蘆葦深處跑去。
進了木棧道,才知道圍過來的蘆葦到底有多高,還沒跑幾步,周遭的荒涼之感就已滲透進她心底。
這路其實不長,蘇瀾很快到了平台,可也就在那時,她聽到屋內傳來的幾下鐵器奮力擊打的聲音,與隨之而來,是夏訶子的悶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