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蟲不可語冰(下)
什麼?
蘇瀾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下意識的蹲在微微頂起的窗前。
擊打聲歇息了一下,又再次響了起來。樂坊眾走路很輕,屋內的人應該沒發現她。
半天沒有動靜,那夏家小姐,不會已經......蘇瀾慢慢挪到窗前,探出雙眼睛想從窗戶逢往裡看去,卻正對上一雙直勾勾盯著外面的眼睛。
「啊!」她被嚇得往後彈去,屋內的人也被她那一嗓子嚇了一跳。窗外的空地本就不大,蘇瀾又被嚇得連撤幾步,不慎雙手本應支撐的地方已然超出了檯面,她頃刻間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掉進淤泥。
窗戶被呯的踹開,一道紅影飛身出來,這套動作乾淨利落,卻只聽半空中一聲鎖鏈繃緊的聲音,那身影應聲而落,臉著地摔了下來,不過好在險要關頭,一把撈住了蘇瀾飛舞的手。
「哎喲呦,疼死我了...」地上的人看著就摔得不輕,一隻手卻還倔強的拽著女孩。
是夏訶子。
蘇瀾半個身子還在檯子上懸著,兩隻腳踩在邊邊上,垂下的衣服已蘸進泥里,此刻她就靠那手扯著才不至於整個人掉進沼澤。
「你自己也使使勁兒!這破鏈子拽著我動不了了!」
不知是不是趴著說話口齒不清,惹得蘇瀾一陣大笑。
「笑啥呢,還不快使點勁兒?」夏訶子愣了一下,嗔怪道。
「我以為你死了呢。」
蘇瀾腰上使勁,拽著那手一氣兒翻上了岸。她趕忙上前扶起夏訶子,後者臉上肉眼可見的摔紅了起來。
夏訶子拍拍臉上的土。
「樂坊的人就是會說話,本小姐剛才可是救了你。」
蘇瀾抿著嘴笑,朝她鞠了一躬:「謝謝大小姐。」
「還笑還笑...是,確實是沒考慮全因素,這個窗戶出的有點丟人。」夏訶子一陣臉紅,忽瞅見女孩背後沾滿淤泥的裙擺,反擊道,「你這也不咋地啊,還笑我?」
「啊!」蘇瀾猛地回頭。
「進來換一身吧,順便講講你跑來幹嘛。」夏訶子俯身撿起鐵鏈,那鐵鏈從窗戶一路伸出來,故而她也得老老實實從窗戶返回。
看著被撞得上下飄搖的窗戶,蘇瀾小聲道:「那個...我可以走門嗎?」
「你想的話也可以走窗戶。」
鐵鏈噹啷,兩人端坐屋內,門口的木盆里泡著蘇瀾的襦裙。
「大小姐為什麼救我。」
「小姐我看見了啊。」
蘇瀾抿抿嘴:「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你在小看我嗎?」夏訶子斟上兩盞熱茶,其中一盞推給蘇瀾,「小朋友,你今天是過來聊天的?」
「我下月就滿金釵之年啦!」蘇瀾鼓起勇氣,「你認識平陽侯嗎?」
夏訶子一愣,笑道:「很嚴重的指控啊。平陽侯住的那行宮裡十幾年了,你們還找機會害他呢?」
「我們?不是...你別誤會我,我只是覺得夏大人這事冤屈,小姐你得找個有擔當的人為你們洗去冤屈啊,縱觀王室,如今除了聖人,也就只剩頤園裡那位平陽侯了。」
為了博得信任,她向女孩講了坊里來了宮人的事。
「我知道聖人要我死,可家父一生坦蕩,我並不後悔有這樣的父親。」夏訶子輕蔑道,「他能在長姐屍骨未寒時就在親侄子面前斬了一生戎馬報國的駙馬,殺幾個沒後台的官員又怎麼做不出來?」
蘇瀾忙陪笑著給夏訶子斟上茶:「這不好說的吧...」
「嗯?」夏訶子看向蘇瀾,
「有識之士,將死之人。」她指指蘇瀾,又指指自己,「早死幾天又有多大區別?你別忘記今日泥潭上有人拉過你一把就行了。」
她一口飲盡杯中熱茶。
「作為你告訴我今日來了宮人的回報,我也告訴你一點事...小侯爺,也就是現在的平陽侯,我們兩個在襁褓之年那會兒還認識,還一起玩過撥浪鼓。」
啊?蘇瀾眨眨眼睛,這怎麼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家父二十多年前與老平陽侯是軍中同僚,他常說何伯伯是個有血性之人,後來嘛...區區一個諫官,我家肯定攀不上侯府,連買米的錢都要精打細算著來...也沒辦法。」夏訶子望向穹頂,「希望他們二老隔了這麼多年,在那邊仍是兄弟吧。」
「嗯,活在沒有芥蒂的地方。」
一切聯繫都在兩個已死的人身上,不管是真是假,這回答了結的漂亮。
「哎呀,我聽說聆星坊消息很靈的嘛,這些事兒,你大概問問你那些姐姐也能知道個七七八八,不過別嫌我說了這麼多沒用的話,我也確實就知道這麼多,你說讓只在襁褓里見過一面的人來為一個聖人鐵了心要殺的人證清白,多少有些一廂情願了。」
「嗯..「蘇瀾知道這個話題結束了,她看向夏訶子腳上的鐵鏈,」那…剛才那個聲音就是…」
「嗯…聆星坊的傳言我多少還是聽過些的,不過你們這兒還真挺邪門,內力居然用不了,小姐我連這個破鏈子都砸不開。」
蘇瀾盯著那根小腿粗的鐵鏈:「這…應該砸的開嗎?」
「能啊!你一運內力,咚啪咔嚓啪!嘿!不就開了?」夏訶子手舞足蹈的比劃著,滿意的點點頭,蘇瀾卻更懵了:「內力?什麼內力?」
「內力啊,就是…內力啊!」夏訶子也懵了,好像在解釋一件應該人盡皆知的常識,「你不知道內力?」
蘇瀾搖搖頭。
「難得都是些識字能讀的女流,我看你也不小了,怎麼會不知道內力呢?」
二人面面相覷。
「你沒出過坊吧?」夏訶子趴在桌子上,俯身湊近蘇瀾,後者往後退去。
「呃,是...可坊外的東西我還是了解不少。」
「了解不少?從哪了解的?書上?來這兒的那群士族?」她挑起半邊眉毛,「你就這麼相信別人的話?這麼多年就沒想著自己親眼出去看看?」
「可是...」
「我知道聆星坊女子知書言話,確實厲害,可井底的天空不是這世界的全部,不然你以為的全世界里,怎麼會連『內力』是什麼都不知道?」
蘇瀾轉過臉去:「它就是你那些妖術嗎?」
夏訶子歪歪頭:「妖術?」她仔細想了想,噗的笑了出來,「你還真是,光我那些雕蟲小技就夠你今天跑來一趟了?」她抿了一口茶,「那個不是內力。所謂內力,就是存在於每個人體內,隨心呼之欲出,運轉周身的力量...說多了也沒用,內力這個東西,你在聆星坊里永遠也理解不了。」
「你說的這個…不會就是那些什麼大師施法的東西吧?」蘇瀾面帶鄙夷,「你說眼見為實,之前有人來過,一幫跳樑小丑罷了。」
「嗯,我也在奇怪你們這兒什麼情況呢。」
「那他們不是騙子?」
「誰知道呢,這世上就是因為難辨英雄才會混亂。」夏訶子擺弄著地上的鐵鏈,「掙不開,也砸不斷,這可壞了。」
「那天…你見花魁姐姐那天,你怎麼跑的嘛。」
她看著牆上的畫:「秘密。」
「外面真就那麼好?」
「不。」夏訶子踢了踢地上的鎖鏈,「可就算外面再殘酷,也不該只縮在這種虛假的土壤里,被人誤了終身都不知。至少比我神奇的人和事兒,外面多了去了,你只停在世界的小小一角,怎知自己是不是在自以為是?」
見蘇瀾沉思不語,她便講起些有趣的見聞。
「沙漠里被幾隻小狗兒追著咬的笨蛋馴獸師小姐,你也沒見過吧。」她舉起雙手,用手指比劃著追逐的場景,「你的書里不會告訴你這些。」
「但是牆太高了,我翻不出去......」
「牛棚太高,是在給待宰的牛一個安心等死的理由。」
「你別把話說的那麼恐怖嘛。」蘇瀾苦笑著吞下口茶,「客人們也說過坊內風景千金難買呢。」
「的確,很多年沒在這個國家見過這麼震撼的景色了,別說如此春意盎然,哪怕只是株綠植,放在坊外也是值得驚詫的一件事了...也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呢。」
蘇瀾想起那些抱著貂裘風塵僕僕而來的客人,來聆星坊這樣春意盎然的地方,為何總要帶一件冬衣?想來這世間多少異事,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一陣沉默,窗外風起,蘆葦相匯的聲音彷彿是一切的回應。
「你不要覺得這兒是什麼好的地方,你可曾在此見過那些年老色衰之人么?」夏訶子的眼神淡漠下去,「不要因為誰心血來潮對你好了一點,就忘乎所以。」
「那我可以信你嗎?」
「信唄。」女孩舉起茶杯,「因為我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