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閃爍的光點游曳在湖面。低垂夜幕之上是璀璨的星河,它們好像很近,伸出手就能碰到。有時光亮撞在一起,形成了煙雲,縈繞在指尖。
倏忽之間,雲霧又散去,如同氣泡罩住了有限的陸地。
宿陵沿著湖邊,一直往前走,直到盡頭。
浩瀚的星河橫貫一切空間與時間,在頭頂,亦在腳下。他所處的位置不過是一處渺小的孤島,藤蔓從底部圓錐似的岩類生出,裹覆而生。
來自最深處的沉靜撫慰著他的意識,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也意味著,他真的回家了。
宿陵褪去了衣物,像過去的千百次一樣,慢慢走入了湖中。冰涼的湖水並不刺骨,反而包容了他的全部。
他仰起頭,漂浮在水面,張開的雙臂亦如浮影,柔軟的星河落了滿身。
淡藍色的晶瑩碎片從他的指尖析出,迸出跳躍的光點。
它們生於此,也終將回到這裡。
成為天地間的一部分。
周而復始,在宇宙中重新擁有形態。
他也同樣如此。
最為沉重的那部分都在漸漸地離開他,一點,一點,如同沙漏,帶來久違的放鬆,舒適得讓人想閉上眼睛。
就這樣下沉,不斷地,像以往經歷過的那樣,忘記,再開始。
但總有一些記憶糾纏著他,不讓他沉沒。
……人類的世界里,愛恨嗔痴,都是虛妄。不過是一場夢。
可從沒有人告訴過他,雨夜的親吻是溫暖的,床上的擁抱是滾燙的,告別是冰冷的。
他可以笑,可以哭,會疼,會怒,會心疼,也被偏愛。
他好像和蕭淮硯一樣,都是活生生的,真實存在的。
……蕭淮硯。
蕭淮硯。
他說,那也是因為當下的我從來沒有改變過。
蕭淮硯。
他說,你只能選一個。
蕭淮硯。
他說,你終於肯來我的夢裡了嗎?
他坐在暴風雪裡笑起來的模樣,他站在鐘樓的影子里不動聲色,他撐著傘孤獨地穿行在雨中,他抱著他動情時的剋制。
無數畫面交疊的時刻,宿陵想朝他走過去,揉開他繃緊的眉眼,讓他開心一些。
如果沒有蟲巢,沒有陰謀,沒有契約。
他現在會不會,開心一點。
虛空中,那雙桃花眼望來,洶湧澎湃。
驟然響起的心跳讓宿陵睜開了眼睛,周遭的一切未變,只是湖面的波瀾將他推到了邊緣。
「為什麼?」他輕聲問。
無人回答。
水面映出了他的臉,煙紫色的眸子盪開漣漪。
原來無法放手的人,是他自己。
他靠著礁石,湖水忽然如寒冰,一寸一寸地侵襲而來。
直到他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彷彿從宇宙深處而來,敲打著原本平靜的星河。
-
七天前。
巨大的航行艦正在準備躍遷。
嵌在牆體內的屏幕正在播放新聞。
「……日前,聯盟轄域內最後一個蟲巢也消失了。據目擊者稱,進入蟲巢殺死蟲母的疑似在逃嫌犯宿陵。請注意,此人雖負傷,但攻擊性極強,危害極大,如有任何人有相關線索,請立刻聯繫當地警廳。幫助藏匿者將按叛徒行為抓捕。」
蕭淮硯的手腕被拷在欄杆上,扯了扯,仍然牢固的鏈子撞上去會有聲響。
「完蛋了,」希子都在他旁邊唉聲嘆氣,「本少爺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可憐我們雲清,可怎麼辦吶嗚嗚嗚嗚嗚。」
他還沒哭幾聲,發現蕭淮硯看了他一眼,大有「再哭一個字就把你舌頭砍了」的意思,立刻閉上了嘴。
轉而又跟歐楚楚和連嘯抱怨:「都怪弗蘭克,要不是雲清和傲萊都跟他去什麼采玉城,咱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秦越更是無語凝噎:「我就是出來看個熱鬧而已,怎麼和你們湊上了。哎,宿陵呢?我聽說之前那個五個蟲巢全是宿陵處理掉的,網上那些視頻片段都傳瘋了。他人去哪兒了,沒受傷吧?」
眾人看了看蕭淮硯,保持了沉默。
蕭淮硯的表情複雜,良久,低聲道:「他回家了。」
「……回家?他家哪兒的呀,遠嗎?」秦越往四周掃了一圈,「他們還沒說呢,這船到底往哪兒去啊?」
蕭淮硯看向了窄小的舷窗外,航行艦正在往遠處的艦隊靠攏。
緊接著,一聲沉悶的撞擊在視野盲區內發生。
他意識到,那是船艦相接的聲音。
十幾分鐘后,關押他們的門外響起了動靜。
「別管什麼Y-9528,你們老實呆著!」進來的聲音說。
兩個穿制服的人分別押送了兩個跟他們一樣的倒霉蛋,毫不客氣地推到了地上。
蕭淮硯對上東彌視線的時候,略顯詫異。庫魯和克拉拉紛紛撞了上來,一個沒站穩,摔成了一團。
「你們老實呆著,別想耍什麼花樣!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痞子似的男人踹了一腳。
東彌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氣得就要罵回去,幸好陳望裕悄悄按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
跟在那個痞子旁邊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側過身,食指微微蹭過了嘴唇,做了個「噓」的手勢。他調整了角度,有意無意地背對著攝像頭。
歐楚楚一眼認出了他,簡直義憤填膺:「薩拉?!你怎麼能和那些復辟的臭傢伙搞到一起去了!」
薩拉配合著同伴檢查了一遍他們的手銬是否牢固,大聲駁斥道:「什麼叫搞到一起!我是、是站在了天命所歸的一方!你們也早點醒悟!」
東彌嘴角一抽,一時間不知道他是在說什麼,只問:「那我們去Y-9528幹什麼?」
希子都一臉絕望,視線一一掃過在場的人:「這還不懂嗎,路途遙遠,總得多準備點吃的吧。」
「知道就好,不該操心的事別操心。」那個健碩的男人說。
薩拉做出了一副趾高氣揚的表情,附和道:「就是。科學部新開發了一套超級無敵的全新定位探索裝置,全方位從上到下,這一次,我們一定能找出遠方星海的位置!絕不會空手而歸!更何況,現在自由艦也在我們手裡,就連著底下。」
那個男人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個蠢材。
「可是那裡還有人形兵器,宿……」鄭侃之還沒說完,就被薩拉強行打斷了。
「有什麼了不起。你這樣的井底之蛙,當然不知道我們每一艘戰艦都配備了超弦重型武.器和鐳射武.器。在這個宇宙里除了自由艦,絕沒有任何敵手!」
秦越撇撇嘴:「吹吧,就幾個蟲巢你們都解決不了,好意思通緝。」
「你懂個屁,」薩拉瞪了他一眼,眉心一動,使了個眼色,「那些蟲子都是二次進化后的。不過放心好了,等到了目的地,就可以解決這一切。蕭首席說了,只要炸開遠方星海,就可以恢復宇宙的穩定態。」
「蕭薄毓……他還活著?」蕭淮硯的眼神嚇得薩拉一哆嗦。
「你話太多了。」薩拉的同伴瞥了一眼。
薩拉「噢」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手背在身後:「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到躍遷點了,你們想跑也來不及了,別想耍什麼花招!」
在經過門口的時候,薩拉好像被地上橫放的腿絆倒了似的,一個踉蹌,手撐了一下蕭淮硯的肩,然後狼狽地拍了拍衣袖,跟著同伴走了。
蕭淮硯往東彌身後挪了挪,微微一側頭,讓領子上的小鑰匙順利地滑落在掌心。
「這一層總共二十五人,五個最新型仿生人。你得到最底下。」東彌低聲說著,夠過了鑰匙,碰了碰蕭淮硯的手銬。
蕭淮硯聽懂了。
……是讓他一個人走。
大概兩分鐘后,監控器的紅點熄滅了。
「怎麼回事?」負責觀察的人拍了拍屏幕,幾十秒后又亮了起來。鏡頭裡一切如常,看起來那些個學生都睡著了,腦袋疊身體的,堆成了一團。
窒息聲里,希子都小聲抱怨:「別擠了,頭都要掉了。鑰匙在誰那兒?」
「我這兒我這兒。」秦越答道,窸窸窣窣地動手開鎖。
「哎衣服擋著應該看不出來少了個人吧——」
拐角處監控的死角里,蕭淮硯貼牆站著。他身側就是一面巨大的舷窗,能看到航行艦底部支出的攻擊臂。
這個型號的戰艦和蒼穹號的結構是一樣的。
他避開了往來的仿生人和巡邏員,閃身進入了樓梯間。順著旋轉的台階一路往下。
信號已經從終端發出去了,很快就得到了回應。
他站在黑暗的艙艦底部,注視著幽深廣闊的宇宙。
掌心的疤痕還在隱隱作痛,他按捺住一股強烈的想要再次撕破的衝動。
他的意識里壓著沉沉的東西,說不出是呼嘯的風聲,還是別的什麼。他極力地剋制著,不願去撥開。
他就那麼站在影子里,直到他樓梯口有動靜傳來。
槍聲刺耳,閃避幾乎是下意識的。
在移動的過程里,他忽然感覺四周都比過去慢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反應變得更加敏捷。
無數嘈雜的聲音在周遭響起,乍明乍暗的光,擦過臉頰的子彈,飛濺的血滴……壓迫式的喧囂籠罩著他,但他彷彿不屬於這一切,微妙的不真切的感覺逐漸濃烈。
直到他聽見了一種古怪的嗡鳴,像是鳴笛,但實際上那不是聲音,而是通過光線的傳播造成了曲解。
激光槍正中了地面的擋板,一圈的槍孔鬆開了鎖。
他瞄準了時機,一腳踹開擋板,跳了下去。
他準確地落在了自由艦控制艙的內部。
然而一把黑漆漆的槍指著他的額頭。
銀色的髮絲刺眼得很。
「我等你很久了。」槍口敲了敲蕭淮硯的頭。
蕭淮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安井輝嘆了口氣,聳肩道:「你姐姐沒有教過你,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選擇。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再過一周,我就會完全掌握漸台七。蕭以沫當初選擇了方簡,實在是一個錯誤。她會付出代價的。」
蕭淮硯臉色一變:「你敢!」
「冷靜一點,連自由艦現在都在我的手裡,還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他說著,又自鳴得意地笑了。
「自由艦……從聯盟成立之初就不受管轄的傢伙。哈哈哈哈,現在還不是要讓我來當這個艦長。它確實很漂亮,很……高級。你的朋友叫什麼來著,東彌?他把許可權讓給我的時候,真是不甘心。」
「可是我喜歡這種不甘心。它證明了人的弱點。有弱點,就可以控制。」
「就像你姐姐不肯交出軍符。那她會看到你的下場。」
他的聲音充滿了詭異的狂熱,槍.口抵著蕭淮硯的肩。
突然起來的一聲悶痛,殷紅氤氳了一片。
緊接著,槍口來到了他的頸邊。
「你們都說我要復辟。錯了,大錯特錯!我要建立一個比帝國更強大的國度,我要這個宇宙里的一切都匍匐在我腳下,沒有任何人可以違背我的意志。」
他沉浸在設想里,喜不自禁,瘋狂地渴望。
「是嗎?」蕭淮硯冷冷地反問。左肩的疼痛在逐漸擴散,令他的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這種手.槍帶來的大量失血會讓他的意識逐漸渙散。
但他好像渾然不覺,抓住了一個停滯的瞬間。
子彈撞上了艙頂。
安井輝握著受傷的手腕,身側的兩個下屬朝蕭淮硯開了槍。
在對峙的過程中,黑色的靴子壓上了地面一塊微微翹起的扇形。
接連不斷的「砰」、「砰」……還有一聲悶響。
突然,艙內上下的燈忽然滅了。頂部的通道瞬間閉合。
「怎麼回事?!」安井輝狠狠捶上了工作台,兩個下屬也陷入了一時的慌亂。
下一秒,燈光亮起時,蕭淮硯從眼前消失了。
安井輝舉起槍對著空氣一通掃射,恨不得將這裡毀於一旦。然而子彈撞上了艙壁,連淺淺的彈坑都沒有留下,彈跳了幾下,滾落在地上。
「安井輝,你做了錯誤的選擇。」蕭淮硯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
舷窗邊的年輕人渾身是血,桃花眼裡一片冰冷的憎惡。他的嗓音冷漠低沉:「我才是自由艦的艦長。」
隨著話音微頓,「滴」地一聲,幽藍的光圈在三人的腳下亮起。
不等安井輝扣下扳機,他們的腳下一空,就跟垃圾一樣被排出了自由艦,漂浮進了太空。
蕭淮硯勉強支撐著,坐上了控制椅。
滴。掌紋識別,許可權開啟,接收。
他的視線因為失血開始逐漸暈眩,紅色的痕迹蔓上了屏幕。
在他昏迷之前,確認了目的地,X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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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X92時,是第七個標準天。
蕭淮硯上半身纏著繃帶,套上了衣物。
長方體機器人旋轉著端來了水。
「330ml,你的傷口需要換紗布了。」奶茶說。
它和那台契約儀器一併被東彌轉運上了自由艦,直到蕭淮硯的許可權確認,它才被激活。
「準備下降。」蕭淮硯置若罔聞,拉動了滑桿。
自由艦緩緩沉入了漆黑的海水中,掃描燈很快定位到了那個隧道。
彎曲的時空,他記得宿陵的解釋。
「你確定嗎?」奶茶提醒道,「雖然理論上機械可以承受空間穿梭的壓力,但是人類不是機械。」
「總得要試了才知道。」蕭淮硯說。
他打開了設置在自由艦邊緣的攻擊設備,一種比刀片更薄的納米材料削開了岩壁,一步一步地前進。
奶茶的情感監測元件在此時調用了海量的情緒存儲庫,它進行了種種比對后,覺得蕭淮硯已經進入了某種瘋狂的狀態。
作為一個家政機器人,它應該及時進行干預。
但是自由艦突然一個俯衝,讓它翻了出去,撞上了舷窗。
震撼的星海和空間壓力同時到來。
蕭淮硯在擠壓的空氣中逐漸失去了意識。
如果是結局是註定的,他大概也會做一樣的事。
但在完全喪失神志之前,隱約有一陣清冽飄落在鼻尖。
他想,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