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將軍
果不其然,一入衙門趙逸便被「送」到審訊室去了。他們進了門便見一著暗色貴服的人,面容近人,卻被服飾上的金紋襯得矜重。那人低聲跟身旁的人交代著話,察覺有人進入,便輕輕揮手將人辭下。
「微臣/罪臣見過王爺。」
「此話怎講,南辰何來之罪?」
趙逸一掀衣擺鏗地:「罪臣本為『酒鬼』,承受皇恩,卻藐視律法,私自帶走嫌犯,此為重罪。」
順王笑著輕搖頭,說道:「南辰啊,言重了。這一次多虧了你,此案才進展得這般快。如若破了案,就當你將功補過,翻篇了。」
「罪臣願受罰。」
「南辰,王爺都發話了,別倔了。」書衡恍然,立刻拍拍他的肩,示意道,「查案要緊。」
「莫山說的正是。」
「謝王爺不治之恩。」
「好。」順王點頭,接著說,「對了,替我跟老師問個好。
趙逸起身,又俯身回應,側過頭看了眼牢獄。
「當日闖入牢獄的便是魏芳澤姑娘,正是魏孟德將軍之女。此次受害者中有她的叔伯,她也是救人之切,才一時衝動想著劫獄。」
「哦?這位小兄弟的意思,是魏芳澤姑娘覺得我們會為難他們,還是我們辦事不夠清白呀?」暗處的獄吏突然發聲,引得趙逸側目。
「大人,並非如此。只是獄中魚目混珠,魏芳澤姑娘怕叔伯有所不測。」
「南辰何出此言?」
趙逸從手中拿出手帕,呈上扳指,說:「王爺且看。」
順王拿著扳指,細細摩挲著扳指的紋理。書衡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只見他笑笑不語。
「是了,當年魏家先祖偶得一段璞玉,請出最好的玉匠開了兩個扳指。一為『龍骨』,贈予太祖爺,二為『鷹眼』,乃魏家傳寶。」順王說罷,又笑問道,「怎會在南辰手中?」
書衡汗顏,這貨自己把自己往糞坑裡推。但是一身腥臭的人絲毫不慌,莊重地說:「此扳指並非隨我而來,是魏姑娘託付於臣。它隨一忠將而來,鄭上將軍,會跟王爺講清楚的。」
……
世人皆知,魏家有一刀一劍,一將一商。
魏家先祖是個賭豪,當其他大商幫在戰亂中遊走拾財時,他將身家投在太祖爺身上,大商背著黃金笑他蠢,他只搖了搖頭,沒說話。事實證明,他賭對了。那些龐大的商幫被掐滅在歷史中,唯有魏商頂著皇商這光亮的招牌延續到現在。
魏商的掌事人沒有一個是傻子,唯一放掉繼承權的傻子,還是當朝戰功赫赫的正二品將軍,而他的胞弟魏嚴,是將魏商重新帶起的重商。
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走上那麼傻的絕路。
那一次,北狄踏過兩州。將軍扛了四天五夜,才將北狄驅出界外。西北二營一片寂靜,看著將軍未卸兵甲,帶著一身風塵朝那堆兵器走去。
我連忙趕上,看他拿起一把矛,用手掰了掰,沒動靜。將矛一衝地面,手腳一使,矛斷了。我們大氣不敢出,只聽他一揮手,喊了聲:「查!」
之後好幾天我都沒見到他,交替完北狄的破爛事,只帶著兵操練,例行巡視,偶爾去他的帳前轉轉。等我察覺不對時,朝廷來了人。我沖入帥帳去找他,見他脫下了衣甲,看見我,他笑了。他跟我說,鄭兄,二營先拜託你了。我慌了,追問他怎麼了。他又道他不會讓二營的弟兄死不瞑目。他要親自去解決。
過後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胞弟魏嚴販賣軍器,偷換劣品,而販賣的對象,大家心知肚明。我開始是不信的,魏商販賣軍器,就是砸自己的招牌,魏嚴不會傻到去幹這種事,還輕而易舉被人查出。但回頭一想,我苦笑,我能想到的,將軍怎麼會想不到,如今罪名已定,便已是真的了。至於他說的解決,他不願讓自己的胞弟受那極刑,親自送他上路了。
這事情來得也莫名,去得也莫名。將軍因擅自處置刑犯被停職,二營也牽出許多同犯,連我也莫名被降了職。將軍獨自在帳中關了自己小半月,也不知如何。直到風波過去,將軍才提出想將胞弟送回家鄉安葬。
那時年輕的將領已獨當一面,二營情況算上穩定,將軍暫不能理軍務,也無人攔了他去。不過跟了一隊監督他的兵便去了。但接下來的一年裡,將軍失去了行蹤。朝廷的調令送到蘇州,卻被告知將軍安葬胞弟后,早已離去。一年裡,我復了職,領營之際不忘探尋將軍蹤跡。但某一天,將軍突然出現在我帳中,我大喜過望,他示意我噤聲,與我說了他一年裡的事情。原來他從蘇州出來后,遇到趕往京城的匪幫。但他發現越近京城,匪幫竟越多。他覺得不對頭,便暗中調查,現早已有些眉目,只是人手不足,不敢貿然而行。我說上報吧,他搖頭,說朝廷可能有鬼,不然這大批人馬如何潛入,卻安然無恙。他已安排妥當,但需要我協助,我應了。
果然如他所言,各地匪幫不知何故通向京城。我們潛入匪幫隱姓埋名,在裡頭收羅信息,發現匪幫突動極有可能是被股地下勢力煽動,對京城下手。單我們潛伏匪幫已用了數月,那股勢力行動卻不知道密謀到何處了。我跟將軍說證據已有,上報為好,早些時間布局才能得以控制,況有劍宗在,不缺人力。他笑著應下,說收完尾就走。我越發覺得事情不對,暗中跟了他一回,除與官府打交道時與我們不同一處,其他時候沒有異常。我當初沒往別處想,後來才知道這竟是個關鍵處。正當我差點信了,魏家小姐突然找到我,她竟跟我說將軍早已死在二營中,跟前那人是本應葬在蘇州的魏嚴。她認出了叔父,也被他軟禁在蘇州,經外祖相助,才一路追到這裡。
我大驚,這話無依無據,實在荒唐。但他歸營的時間拖得越久,我便越信小姐的話,她又怎會拿自己父親的命亂說呢。而且我隱隱感覺,他貌似知道小姐找過我,又或者,他本就不在乎我知道他是假的。
他真的太像了,但他越真實,我越發感覺可怕。
「後來他越發肆無忌憚地吞併匪幫,重用匪幫首領。我那豬腦再怎麼不靈光也明白,他帶著將軍的名,領將軍的兵,不過是借將軍之便去干他想乾的事。至於我們,不過用來更好坐實將軍的罪名,還傻楞地認為幹了什麼好事。將軍那時還向我們請罪,不怨他,怨自己沒有好好教導。傷心之餘,我咬定要弄死這頭白眼狼。利用他將我們推出中心之便,我們暗下絆他,追他犯罪證據。因為這人生性多疑,我們設法脫離了控制。但聽知他要入京城,我們想了一計,買通那些頭兒,將他們的行蹤賣給『酒鬼』,之後便是如此了。」
鄭將緩緩一收,又將眼重重一閉,伏地一嗑。
「罪臣,不求活命,只求還將軍一清白。」
「許卿。」
那位大人從陰影中走出來,凝重地說道:「仵作報來,送進的一屍體中有偽容的痕迹。經我們一再查證,正是魏嚴賈本人。鄭將軍可自行辨認。」
此間一時靜默。順王看著一瞬間蒼老的鄭將,嘆道:「將軍一去,大樹飄零。」一代名將黯然掩於黃沙中,竟無法躺在他心念的戰場上,而死於胞弟之下,險些背負無由罪名。
「本王定會為魏將軍申冤,但鄭上將軍可知,你這番話,會掀起多大浪濤。」
「罪臣明白,全因我擅自離職,未能及時上報,造成這般後果。求殿下治臣之罪,以慰將軍,慰那些刀下的冤魂啊!」他臉上掛了淚,聲聲敲打在眾人心上,而後長跪不起。
「上將何罪?朝有上將,有幸。」順王安撫一笑,輕輕將他的肩扶起,又正色道:「本王會儘快為眾將正名。現事態嚴峻。莫山,請劍宗留意各地匪幫動作,及時上報才得以布局。確鑿,本王上朝面聖。」
鄭將長舒口氣,彷彿卸下了沉重的擔子,眼裡是欣喜的。
「罪臣,謝過殿下!」
之後,書衡接了令,回劍宗安排好諸事,便隨趙逸回客店告知魏雁扳指暫為證物一事。一路上趙逸提了些逸事,卻見他只是敷衍兩聲。等到了客店,嘈雜聲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他才開口問道:「怎麼了?還在想?」
「嗯。雖然我腦子不大靈光,但是覺得這其中彎彎繞繞的太多了。」
他們靜了下來,在過道上走了一會兒,趙逸緩緩說道:「那天我跟魏嚴交上手后,突然有人在他身後來了一刀,直接把他送走。」
「是三爺?」
「不是,我三哥沒那麼良心。聽老鄭那麼說,我懷疑是他們黑吃黑。」
書衡啊了聲,又連忙低頭說:「你為什麼沒說出來,這也許是個關鍵線索。」
「我說出來,我還能站在這?老鄭怕也是搜到些什麼,最後還不是讓你們去找,人又不傻。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仵作沒有檢查出背後的刀口,以及魏嚴的傷?」
「你,你說得我有點虛。」書衡眨巴著眼,隨著他進了屋裡。
「我知道,你不用說。」趙逸尾音揚起,帶著點興味,在他炸毛的時候從床摸出了劍匣。
他開了鎖,一把雪亮無鋒的劍溫和地躺著,卻在趙逸一碰劍柄的時候凝上一層黑霜,變得暗沉而詭異。書衡見此頓時就明白了。
「血裂有兩相,於人而言,是沾血,於鬼神而言,是噬魂。按理說,魏嚴應該有兩種不同刀口不同傷勢的傷口,致命傷在背後直刺心臟。仵作沒看出來有兩種可能,一種,另一股勢力的人,一種……」
「魏嚴賈不是人。」
「我的娘親,你壓低聲音幹嘛?」書衡摸了摸后領,吞了下口水。
「……」
「哪種吧,都是很棘手的。」他嘆了口氣。
「朝廷有他們的人是能確定的,老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官府肯定有問題,魏嚴賈阻撓他們上報,以至於上面之前一點信息都沒有。」
「你看,酒鬼一直密切關注著匪幫流動,各地支宗也持續上報著,但是上邊沒有命令,誰也不能動,反而是耽誤了最好的時期。」書衡苦笑了一下,說,「誰都被嚇怕了,誰也不讓誰獨大,誰出頭,誰先有罪。」
「風平浪靜慣了,就忘了曾經的日子。」
趙逸摸出了袖中的紙條,遞給了他,笑道:「這看似安靜的草叢,不攪它一番,跳不出蟲來。魏嚴死了,其他的『蟲』沒了遮掩,急著另找『草叢』。眼下這樁樁坑人的東西都將劍宗和酒鬼圍了,看來我們是下一個『草叢』了。」
「懂了,你故意把自己『露』出來了吧……這個什麼意思,怎麼看起來寫得有點抖啊。」
「……」趙逸笑僵了臉。
「情急之下寫的?情報人沒事吧?」
他冷了下來,說:「這只是你二爺無情的嘲笑而已。」
「流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