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月

第十三章 風月

暮秋的一個夜晚,停靠在上堤的畫舫忽然亮起,舫上的家奴行色匆匆,腳下帶起一陣陣銀粟,不斷在木板上滑行。

「老爺子,這是哪家的舫,真豪氣。」

「新來嘀?」船夫將竿一放,呸掉一個竹芯,將腳一伸,「城西趙家那商爺,隨手一舫,吃你個狗生。」

那人聽完一笑,將頭上斗笠一摘下,只見一雙兜著畫舫流光的眼睛,身形隱沒在黑夜中。

「倒是找著了。」

畫舫只停留了一會兒,便緩緩地離開了岸,漣漪泛大,擾亂了一片月色。舫上行走的腳步聲漸漸變小,只聽舫內傳出悠揚的箏聲,連主子的呼喚都沒有。他們互瞄了幾眼,聽到過道響起踏板聲時連忙低頭,盯著兩雙鞋從自己眼下走過。

「公子,人到了。」

箏聲一頓,房間里傳出聲低沉的回應,那兩人才開門而入。管事的不自禁擦了兩下汗,說道:「那位爺在下層,您……」

「不急,」玉箏被撥了兩聲,打斷了他的話,箏聲拉長,「美酒美人好生招待,談起生意來才舒服。」

「是是是,這就去安排。」掌事的連忙退去,將門一合,交代一番,門處的人影退去,將被掩住的月色送回給屋裡人。他看了眼斜在箏上的影子,頭也不抬,笑道:「什麼生意,也比不上一暖懷啊。美人,別遮了這箏,冰冰冷冷的,不如來遮我的懷。

那個影子似乎被這輕佻的話一驚,才慢慢向他挪去,一近玉箏,腕間被人一拽,直接跌在箏前,手心貼冰涼的弦上。

箏聲又斷。箏前人呆了呆,旁邊低低地傳來聲:「坐好,把手放開,擋到在下了。」

他終還是壓不住心中泛起的厭惡,將一把刺捧在懷中,箏聲再起,嘴角噙著的笑越發淺淡。那天夜裡,月光全灑在箏上,銀粟趕在暮秋散了余香,顆粒剔透地停在窗框上,偷聽舫內悠然柔情的箏聲,愣是沒將那抹涼掩去,露出些風花雪月來。

許是氛圍過於冰涼,身旁的人趁著一曲停歇,出口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關雎。」

身旁人沉默了,他抬手又將曲子彈了一遍,似乎為了給美人盡興,輕輕地伴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酒仙這個不正經的人只會教些風月琴詩,他最愛的就是這曲愛而不得,輾轉反側的詞。又或者說他只會這首,卻風靡了整個京坊。趙逸也喜愛,只不過,在此曲中他只覺得到苦。

尋而不得,輾轉難眠。

琴聲仍在傳出,但他發覺自己指尖發濕,弦在指下打滑。直到一曲倉促收尾,額前的發,尾都沾濕了,他扣著小几,抬頭見眼前一片白茫茫中,那人站在桂樹下,用那雙猩紅的眼睛望著他。

「你不夠資格。」

他猛的一眨眼,見到的仍是那把玉箏,身旁的人似乎發現了他的異樣,靠近了他。恍惚間,他又見到那雙眼睛,譏笑著說:「怎麼?殺我啊?」

小几沿上的書被震到滑落,一片青絲像掀起的綢緞鋪在箏上,少許緩緩地滑下。美人的後頸磕在沿上,不得不微仰頭,半透的面紗將鼻樑和頷骨柔和地勒出,而將最脆弱的頸送在狼炙熱的氣息下。他露出的杏眼裡看不出慍怒,在燭光中眯出一尾紅魚來,眼中艷色的黃昏映出對方那雙混沌的眼。

「我豈止想殺你?」他吐著氣息靠近了被面紗包裹的頷骨,微微露出狼牙,沿著頷骨往下停在頸上滑動的地方,將這一小塊肌膚蒸得發紅。

「我恨不得把你撕爛嚼碎,踩成爛泥。」

離神輕掃過壓著他的狼,也不惱,冷靜地開口道:「南辰,清醒一點,外面有鬼。」

趙逸卻像魔怔一樣,盯著他頸上活動的結,什麼都聽不進耳。他的鼻尖輕觸在肌膚上,手上還死死勒著那段腕,摁在小几上,反覆摩擦揉拭,像把玩著一顆涼玉。而那層薄薄的肌膚如層紗掩著快躍出的旖旎,惹得他不耐地伸出獠牙去窺探觸碰。

「你這種人一劍刺死,太讓你舒心了。」

離神眼中漸起了狠色,順著被按住的手一把將他拽起,手掌因施力起了青筋。他像是透過趙逸的雙眼看到了幕後的影子,嘴唇緊抿了起來。

「滾吧。」

趙逸突然怔住了,眼神獃滯了一會兒,在那一瞬清明,他彷彿聽到耳邊傳來聲鐵鏈崩碎的聲音,之後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

「公子?公子在裡頭嗎?」

趙逸輕皺了眉頭,後知後覺有人在喊他,趕在睜眼前就應道:「何事?」

他一睜開眼,見到面紗下一段光潔的頸和被手掩著的下頜,猛的起身,又半身不遂地躺了回去。

「那位爺說想與公子一同飲酒,公子……」管事見他一會沒回應,又不敢探頭。愣是數了十個數,裡頭才回道:「帶他上來吧。」

「這就來,這就來!」

「……怎麼了?」有血從指尖溢出,緩緩地繞著手指流下。但很快地,他將手一收,擦過嘴角,啞聲開口道:「有東西給你下了點葯,我等下去收拾乾淨。」

「……」趙逸張了張嘴,卻被這番話噎住,有種舫外一圈鬼都可怕不過這位神仙。他淡淡看了眼離神隱在衣下的手,撐起小几正要坐起,卻被人一拉,竟脫力枕了回去。

「你……」

「流蘇公子,鄙人是來自晉州的小商,慕名而來,公子可否賞王某一盞酒?」

他遲緩了片刻,才明白了離神的用意,勉勉強強地做起戲來,幾分無力地朝外頭說道:「有客自遠方來,流蘇自是高興。王兄快請進。」沒想他三哥送他這份嘔血的及冠禮還有點用,就是這名頭太騷氣了。

王商一進門,對實際是無奈半癱躺著,看起來是枕著暖玉,似是有幾分旖旎的這位爺只是笑了笑,還冒出聲「打擾了。」

「……」趙逸無奈,暗暗地辯解一番,「量在下身體不適,酒是喝不了了,生意倒是可以談談。」

王商坐在小几前的氍毹上,盯了眼玉箏,笑道:「無礙,公子倒是性情中人,王某就不必扭捏了。只是這樁生意險了點,但做成之後,皇商又算得了什麼?」

「噢,說來聽聽。」趙逸眯起了眼睛,彷彿被勾了興趣。

王商湊近了他,眼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精光,說:「王某斗膽,幫聖上數數國庫。」

聽他說完,趙逸輕輕一笑,沒有什麼詫異的表現。

「王兄,你不知,那個企圖替皇商數身家的人,還沒入土為安嗎?」

王商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毫無懼色。他搖了搖頭,嘆道:「那是因為他傻啊。京城是什麼個地方,是人都知道。況且,他沒想過找公子你們吶。王某膽小,快沒他那個膽子貿然跟官府碰上。」

「唉,王兄。你啊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也沒這個膽子跟烏帽硬碰硬啊。」

「……」王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許久才開口道,「四爺不要謙虛,酒鬼不敢,還有誰敢。」

「噢?王兄這番準備做得倒是充足,只是這頂帽子太大,我可不合適。」趙逸撐著小几,斜斜地搭在沿上,「而且說實在的,在下最近不是很缺錢。」

「當欠爺一個人情,事成,定不會虧待四爺的。」

趙逸喘了口氣,輕嘆:「王兄,在下是個良民,而且多想活一會兒。王兄一來又是放葯又是搶國庫的,我可受不起。」

王商不言。他起身,朝趙逸抱了拳,眼中少了些許熱切。

「可惜了,本想四爺是個明事理的,倒讓王某不知所措了。」王商嘆了嘆,轉身而走,「謝過四爺的酒,咱們有緣再見。」

是有命再見。

趙逸剛犯嘀咕,舫外人影雜亂,刀劍擊撞,亂了一地月光。他心生煩躁,正想錯開目光,卻見王商突然停在門前,腳下被下了限制,邁不開步。王商眉眼帶笑,不緊不忙地背手看著紗窗上的影子。

「我知道爺是個好官吶,可是這做官最怕的,不就是些許坊間的不好聽的話,特別在這個地方。」

「做我們這行,不好聽的話太多了……」趙逸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幾息才緩過來,接道,「王兄何必見怪。怪在下招待不周,王兄慢走。」

「四爺這份招待,王某可擔不起……」

他回過身來,目光突然停在箏前,一個白色的身影將箏遮住,拎著劍無言地看著他。美人摘下面紗后,臉色與那雪亮的劍一般冰涼。舫內如綳著的箏弦一般緊。

王商避開了他的眼睛,看向趙逸,說:「四爺這是……」

「你有點眼熟。」離神錯身遮住了趙逸,輕輕地挑開話頭,「你是冥域的大冥使,做什麼?」

王商僵了僵,被一下揭穿了偽裝,臉色有些不自在。他緩了神,展現了雖是搞事但仍鎮定的強大素質,賠笑道:「早料到劍宗行事快,沒想是離神大人親自來坐鎮,有幸有幸。」

離神掃了一眼外頭,似乎沒聽進他的話,說:「你是帶著小鬼來耍嗎?」

「我,這個……」

「我記得,你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希望你不會有別的用意。」

大冥使生生冒出一背冷汗,手中垂下一條烏亮的長鞭,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活脫是條靈快的蛇。

「此番,由我自己來見識。那群小鬼,配不上大人的劍。」

……

船夫的小船悠悠在河上劃過,水中的畫舫通亮,彷彿就要燒起來了一般,不時水邊冒出落水的咕咚聲。那天夜裡,有什麼東西隨這快要散開的畫舫一般,順著原有的裂隙滋長,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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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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