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沉溺
「小公子,接著!」
趙逸放下水桶,伸手接住個沉甸甸的蘿蔔,盯了好一會兒,才按到水裡洗凈,放進堆起的菜籃里。他攥著衣襟扇了兩下,鬆開時卻發現上面不知何時留著了泥印子,往下一展,不知道還能剩幾塊杏色了。他裝作沒看清似的放下,見兩位姑娘披著光,在新翻的土上掃動,不斷滑下的裙擺一會兒就浸了泥。
看得他心裡就起了個疙瘩。
「姑娘,我來吧,等下弄髒了你。」
阿棗一把蹲下,邊把種苗放在洞里,邊說道:「沒事沒事,你都幫我們把土翻好了,我怕一回頭這棗樹都結果了。」
「那好,我先拿這個走吧。」趙逸將井繩綁緊,提起菜籃,又回頭看了眼院子,「憑著原力支撐著太乏力了,虧得你們還弄出這一片來。」
「確實乏力,可是當初不只這片呢,我們大公子走後枯了一大半。除了這裡,哪都一樣貧,『毛也不長』。」
趙逸被逗笑了,阿菀轉過頭也跟著笑,一時止不下來:「是真的哦,這裡就叫『不毛之地』,是大公子取的。他有次沒把控好原力,種死了片菜,一氣之下給人家取了這麼個名,結果轉兩天還是又種起菜來。這個名字,怕是他自己都忘了,連著這裡,都忘了……」阿菀的笑聲突然淡了下來,手下戳了戳泥土。
「倒是個性情中人。這一角神界中的人間,凡世中的東籬,也只有那樣有趣的人才做得出來呢。」趙逸抓到她的低落,也停下了笑聲,難得溫聲地安慰了兩句,才轉身進了屋子。
他看到桌上落了一層花的血裂,突然發現自己在這裡過了一旬。這不毛之地實際名為毋城,據說是明域舊址,因原力枯竭被遺棄,原真是個無人知的世外桃源。他滯留在這裡,彷彿與世隔絕,竟也平靜地住了十日。自身負家仇來,已經太久拿不出屬於自己的十日。
這些日子,他走在那個人走過的地方,想象他在日光下澆灌蔬果,隨著他的目光望向渺遠無際的霧裡。他在門前挑選蔬果,在桌前為姑娘們梳發,在藤椅上酣睡,衣衫淌在地上。他又是否在庭中練劍,束起的長發利落,是否在入浴前解下他飄逸的長衫,將它往地上隨手一扔,讓它被霧氣打濕。即使開始時他內心仍有些波瀾,但漸漸地適應了自己腦海里走動的身影,他似乎可以騰出一塊清凈的地方來了。
解開髒的外衣,拔下簪子,趙逸輕舒了口氣,覺得自己乾淨了一點。他走近浴池時一片濃霧瞬間將他包裹住,嘆一聲,連呼吸都帶上了水汽。當他適應了霧氣,緩緩往池邊走時,他驀然見到有人靠在池邊,水霧似的薄紗攏在他周圍。數目描摹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趙逸目光躲閃,本想往後退去,可收不住的前腳竟要命地踩出一聲輕響。他只來得及看了眼腳下踩著的衣衫,便被濃霧中散開的網纏上,一把拖進池中,像蘿蔔一樣按進水裡。
「唔……」
池水湧入他雙耳,有水泡在耳邊破裂的聲音。他一下便踩住池底,想浮出水面時卻發現自己被死死纏住,似是要將他沉在池底。他緩緩地睜開眼,活動兩下手腕,施以原力,纏在腕間的水繩絲毫不動,他愣像被網住的魚,掙開無果。他將視線投向四周,在自己凌亂的髮絲外看到一角薄紗悄悄鑽了進來。他躊躇了一下,伸手捻住,任它飄進,輕撩了他的臉。不消片刻,他視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那些白紗小心試探了一下,輕撫上他的臉。等他反應過來時,白紗彷彿要繞上他的頸。他的心跳慢了一拍,呼吸突然被打亂,池水侵入他的五臟六腑,像冷水澆在熱鐵上,蒸得他頭漲痛,窒息,快要沉溺在池中,他手心一攏,抓拿不住。
當他陷入碎裂的水花中,肩頭被輕輕一推,眼前亮了起來。他清醒了幾分,猛的掙出水面,腦袋被灌滿了水一般昏沉。折騰了半天,倒也把裡外沖了個乾淨。
離神收回了腳,半眯著眼看他咳得心窩快出來了,他自己卻支棱著頭,手捧銀絲,衣衫不亂地靠在石階上。水霧打在他睫毛上,像草尖的露珠,也打給了他一層血色,如粉瓷一般。趙逸把氣順了順,回頭見他微皺起眉頭,來不及猜他是惱了還是被吵了,他又像被注視的小獸快速收起尾巴尖,錯開了目光。
「我習慣了走神時放開神識,倒不是故意,阻礙吧?」
「挺好,乾淨多了。」
離神撩起眼睫看了眼,答:「確實。」
「……」
「近些日沾了污穢,凈了也好。」
他拿起來了石上的外衣,起身一披,連滴水都不灑一分,乾淨利落地出了水。他順帶蒸幹了衣物,一頭銀絲也乾爽地落在腰間,反觀趙逸,手忙腳亂地理好一頭凌亂,在離神轉身看他時,他差點就想潛到深處去。
兩人默默僵了一會兒,離神看向他掉落在地上的外衣,未等他阻撓,便彎腰撿了起來,開口時語氣帶上些許無奈:「阿棗她們鬧也罷了,你怎麼也跟著瘋?」
「我……」趙逸將阻止的手掩回了自己的額,覺得腦袋又疼了起來。
「該收一下心了,又該去下人間了。」他將外衣披在肘間,又說,「收拾一下了。」
趙逸放下手,心裡一急帶水出了池,問道:「那王商?」
離神回首,說:「他的事已涉及三域,不是你能插手的。」
「王商一事關乎匪幫的異動,我們本想追下去……」
「那是人域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或許你可以去找劍宗。」離神背過手,淡淡地說,「千年協定快到,各域都有異動,連我都不能倖免,此時不得大動。」
「所以,為了怕我做些什麼,軟禁我?」
離神不言,緩緩走開。
「我知道,你們一向以大局為重。」趙逸重新涉入水中,只覺心中煩躁。
「不得而為之。」
趙逸一嘴憤恨硬是吞了回去,不見為凈般轉過身。無論如何,他就是厭惡這神一番清高做派。都是神明,劍神與酒仙就可濟世,為何這些就覺得自己應立於芸芸眾生之上給予施捨,可笑的是第一規戒竟是「眾生平等」,又說不理人事。狗屁不是,落兩滴眼淚就覺得自己慈悲。趙家上下百口人不知道能否贏得他們兩滴淚?
他捧著水往頭上亂潑,嘗到流入唇間的水微苦,胡亂抹了兩把,往池邊一躺,嘆道:「真是爬也不讓人爬起來,學走路有模無樣,最後還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