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第49章 49

達芙妮良久沉默。

「你在想什麼?」阿波羅用下巴磨蹭著她的發頂。

她看向他圈住她的手臂,語調還算平靜:「為什麼您突然要帶我到德洛斯島來?」

阿波羅撒嬌般的動作微微一頓:「我之前就想帶你來我的降生之地,現在時機正好。」說著他低下來與她視線相對,口吻愈發柔和:「你會喜歡這裡的。」

不等她作答,他就拉著她向外走:「我帶你熟悉新環境。」

神明居所光潔的大理石拼花地面很冷,她打了個寒顫。阿波羅立刻明白了緣由,回身把她抱回坐榻上,微笑著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你忘了穿鞋。」

他從她剛才忽略的角落拎起一雙精緻得像藝術品的金鞋。

達芙妮這時才陡然注意到,她身上穿的不再是蓋亞贈予的那條素色長袍,而是一席嶄新的松綠色長裙。除此以外,胸下簡樸的系帶被綴滿珍珠的腰帶取代,鑲嵌祖母綠的寬臂環妝點她的上臂,金屬絲編織的髮帶則繞過前額在腦後束起長發。寶石、珍珠與黃金沉甸甸的,她懷疑醒來起身時感到額外疲憊,可能要怪這些美麗而有分量的物件。

當然,全套裝備還差阿波羅手裡的那雙系帶鞋。

這下她從頭到腳都是勒托之子的饋贈。

達芙妮並無收到貴重禮物的喜悅之色。穿戴在身上的禮物也是一種標記,昭示著與饋贈者的特殊關係。只是普通的禮物可以婉拒、可以退回,面對來自神明的贈禮,卻只有欣然接受這個選項,

阿波羅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什麼都沒說。他在她身側坐下,捉住她的腳踝放到自己腿上,作勢要為她穿鞋。

達芙妮嚇了一跳,想把腳收回去。然而圈住她踝骨的手掌紋絲不動。

她又發力掙了掙:「我自己來……」

阿波羅的表情沒有變化,手指卻收緊:「我想那麼做。」

神祇的願望不容拒絕。他為她套上金鞋,將細而柔軟的金色系帶纏上她的腳腕,認真地打結。直至兩隻腳的鞋都穿好了,他才抬眸看她,依然是陳述的語氣:「你不喜歡我為你準備的這一切。」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繼續待在德爾菲?」達芙妮揪緊坐榻上鋪陳的織物,「這裡沒有我熟悉的山林,我誰都不認識……我能倚仗的只有您。」

他怔了一下,似乎並不理解她為何如此在意這件事。

達芙妮也愣了愣,她本以為阿波羅看出了什麼,因此才將她轉移到這裡斷絕逃走的可能性。但看著他現在這模樣,她忽然不太確定了。

「阿爾忒彌斯的居所在島嶼另一側,她不常回來,你不必擔心。我們的母親、還有侍奉她的寧芙們也生活在這裡。母親會很喜歡你的,之後我就帶你去見她。」

「不,不是這個問題,」她搖頭,「您沒有在我清醒的時候詢問我,是否想來德洛斯看一看,而是以……這種方式把我帶來。為什麼?那簡直就像是——」

達芙妮哽了片刻,才終於積聚起勇氣:「就像您有意軟禁我,根本不打算給我拒絕的機會。」

一片死寂。

海潮聲變得分外喧囂,每一下都像拍擊在心頭,她有些喘不過氣。

阿波羅不說不動,像尊美麗得令人膽寒的雕像。半晌,他才吃痛般快速眨了一下眼睛:「我確實擔心你會拒絕來德洛斯。」

緩慢地,他彎折挺拔寬闊的背脊向她倒過來,額頭抵在她的肩膀,雙臂環住她收緊。

「我——」他艱難地收聲,尋找合適詞句時嘴唇開闔,吐息落到領口後面,激起顫慄的癢,「我害怕不立刻把你帶走,就會永遠失去你。」

那麼誇張?但聽上去完全不像在說謊。達芙妮困惑地蹙眉,選擇聽下去。

「父神應允,只要我見證第二個預言實現就賜下仙饌密酒。

「第二個預言不需要我多做些什麼。即便如此,赫拉很可能已經知道你就是侍奉狄俄尼索斯的寧芙,我不敢讓你留在德爾菲。天後鏡子的碎片曾經落到那裡,即便我凈化了那個水潭,說不定她依然有辦法接近你,在我因故缺席時用出乎意料的手段傷害你。」

達芙妮小心地提議:「您離開德爾菲時我可以與您同行,就和上次一樣。」

「不行。」阿波羅想都沒想就回絕,斬釘截鐵。

她訝然屏息。

阿波羅依然低著頭,他大概也察覺自己口氣太過強硬,立刻緩和語調道:「縱然在我身邊,也未必沒有危險。當初赫拉就沒能追及阿爾忒彌斯與我的降生之所,現在她也絕無可能潛入此地。在賜酒前,唯有德洛斯是絕對安全的。」

說到這裡,他終於直起身與她對視,湛藍的眼眸閃了閃:「是我太急躁了。」

這興許便是神明能說出的最接近道歉的話語。

飽含求和意味的吻細碎落到她眉間鬢邊,小心翼翼,只要她表露出絲毫的抗拒就會停下。達芙妮數次幾乎要推開他後撤,最後終究沒有。她也說不清緣由。

阿波羅的這番說辭總給她避重就輕的感覺。但他如火焚身般焦灼也不是第一天,表現出過度保護的傾向也不太讓人意外。況且他的自尊心又如此強烈,向來不屑於撒謊。這次的出格之處在於他採取的應對手段太過強硬,但那也可以解讀為初入愛河的笨拙。

達芙妮難得猶豫無措。

眼下的問題已經不是阿波羅是否值得相信,而是她是否想要相信他。

「以此為契機,在德洛斯共度一段只屬於彼此的時間不好嗎?」就在這時,阿波羅在她耳畔低語。他這麼壓低嗓音說話時很要命,總能讓她產生錯覺,彷彿從脊椎開始,渾身的骨骼都軟成飽脹的海綿,需要擠壓才能恢復原狀。

而他知道方法。

令她放鬆到腳趾的治癒暖流經過身體每個角落,疲憊一掃而空。醫術的權能在這種時候總是很好用。達芙妮本就游移不定的考量之心變得遲滯,最後完全停擺,揪住他頭髮的手指也茫然地鬆開,

「不好嗎?」他又問一遍,抬起來看她,湛藍瞳色濃郁得驚心動魄,又似乎沾染上星點水光。

她最後自然給了肯定的答案。

承認阿波羅極具吸引力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況且,表現得太強硬只會讓事態不可收拾,在想出對策前,沒有必要鬧得魚死網破。

只是他安靜地抱著她的時候,那有意無意停留在腹部的手掌,會讓她陡然之間毛骨悚然。

雖然略有耽擱,阿波羅次日依言帶著達芙妮熟悉德洛斯島的環境。

他在德洛斯的神宮確實比此前那間海底宮殿大得多,隨便逛逛就能花上大半天。最不可思議的是,神明居所內部的空間完全不能用外觀衡量。每當達芙妮以為這下總該走到盡頭了,前方的走廊深處的門外就是又一重回廊環合的庭院。

也因此,抵達一座明顯未完工的宮室時她自然分外驚訝。

「我以權柄分割出的側面每多一個,在德洛斯的居所便會自然多出一部分。」阿波羅一如既往地淡然,既不洋洋自得,也無意掩飾自己的強大,「這部分屬於預言權柄。」

達芙妮點點頭。她對於無窮無盡相似又不同的宮殿建築早就看膩了,因此注意力很快轉到了露台正對的沙灘上。

「我能下去看看嗎?」

阿波羅頷首,瞬息間便帶著她落到露台下方。

達芙妮彎身飛快解開鞋子系帶。她一手提著鞋子,另一手拎起裙擺,赤足踩著潔凈細膩的白沙跑出一小段路,才轉身笑眯眯地說:「您這裡的海岸線真美。」

海風吹亂金棕色的長發,在她的身後是溫柔地將天際塗抹為粉紫色的夕陽。因為逆光站著,她的臉孔有些模糊,但綠眼睛因為油然而生的歡喜而格外明亮。

這是一整天她首次露出這種自然放鬆的快樂表情。

阿波羅眸光不由微微凝滯。他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多施捨面前的海灘哪怕一眼,只是彷彿要將此刻珍藏進記憶深處似的,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然而幾乎同時,他的眉宇間浮現薄薄的陰霾:一旦預感到此刻的喜悅將會成為閃閃發光的回憶,就難免想到,如果他無法否定自身做出的預言,這在潮聲中瀰漫的寧靜幸福就會永遠破碎。

而對神明而言,發生過的事便會伴隨自身永遠存續,根本不存在遺忘。

這種思考方式是一味劇毒,令所有美好的時光都染上難以言說的苦悶。

「您在想什麼?」達芙妮不知什麼時候又到了他面前,正掂著腳試圖撫平他的眉心。

阿波羅眉心舒展,捉她的指尖到唇邊啄了一下,唇角彎成淡而柔和的弧度。

「我愛你。」他說。

她愣住了。

像是怕她沒聽清楚,他重複:「我愛你。」

與愛近似的話他說過,但最簡單直接的這句還不曾有。

喉嚨深處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顫抖,一點的疼痛和剩下十分之九想要哭泣的衝動。她伸手捂住阿波羅的眼睛,他困惑地眨眼,睫毛末端掃過她的掌心。她將手掌貼得更近,確保他看不見她的臉,而後貼了貼他的嘴唇。

在阿波羅來得及抓住她之前,她轉身跑出去,用帶笑的聲音回答:「我知道。」

即便在沙灘上,她也跑得很快。阿波羅視野恢復清晰時,她已經站到前方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她彎著腰,手拿不知從哪撿的枯枝,在海水打濕的沙子上勾勒線條。

「這是什麼符號?」阿波羅看了片刻后還是不明所以,乾脆發問。

達芙妮愣了一下。她隨即哂然:差點又忘了這個世界的人類社會還沒有文字。神明與祂們的記憶一樣龐大、永恆不朽,祂們根本不需要文字用以記錄。她在沙地上寫出的單詞在阿波羅眼裡當然只是古怪的無意義符號。

「那兩個圓是太陽還是月亮?」

「都不是。我隨手畫的,沒有意義。」

這麼說著,她盯著全大寫的APOLLO看了片刻,打算在下面再添一些字母。

先是一根豎線,她的手在半空停頓須臾,最後沒有畫出一道半弧,反而在豎線上添上樹枝分叉般的兩小筆。一個K,而後更多字母。

「這又是什麼?」阿波羅仍然沒有放棄解讀下面更長的那一串或直或彎的線條。

「都說了沒有意義。」

傍晚的海水漫上淺灘,她把樹枝一扔,飛快後退,但潮水上漲得更快,冰涼的海水衝到腳上,她發出小小的、愉快的尖叫。

「啊,我把鞋子扔在哪裡了?」達芙妮挽住阿波羅的手臂,拉著他沿來路慢慢地找。阿波羅也就擱下這茬,不再試圖理解沙地上古怪的塗鴉。

互相依偎的身影在夕照中拉長著遠去,晚潮兀自騷動不止。升起又退卻,推搡著浮沫的海浪留下貝殼與海藻,也帶走遺落在砂上的失物。

不論是腳印還是不可言說的心跡,都在潮汐沖刷中平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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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亂終棄阿波羅后[希臘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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