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

第50章 50

達芙妮在阿波羅的注視中醒來。

神明幾乎不需要睡眠,因此每日早晨,她一睜眼就對上阿波羅的湛藍雙眸便成了慣例。最初她會瞬間清醒,甚至背後發寒——天知道她睡著時,他那麼一動不動地看了她多久、期間又在想些什麼?但習慣的力量強大得可怕,現在她已經能夠對阿波羅全神貫注的目光泰然以對。

夏末的晨光從窗口灑落床榻,達芙妮單手遮目,擋住灼燒般的熱度,打了個哈欠。

而後她忽然意識到,半夢半醒的一瞥間,阿波羅看上去好像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她便慢吞吞坐起來打量他。阿波羅居然一大早就正裝打扮:織金希頓袍及膝,象徵高貴身份的紫色披風自肩頭垂下,右臂還額外佩戴鏤空出蛇形紋樣的金環。

「早上好。」阿波羅說著低下來親她的額頭。

達芙妮聞到他衣服上新熏染的香料味。

「您要出門?」

「有一場需要眾神見證的婚禮,我也必須參加。」阿波羅漫不經心地挪開視線,把玩她扔在卧榻尾的腰帶。

她聽到自己平靜地問:「您要離開多久?」

阿波羅驀地側眸,瞬息之間他仿若捍衛領地的獸,嗅到一縷可疑的風就警戒地炸毛,而後又迅速平靜下來。他凝視她片刻后才說:「我會儘快回來。母親遲半日才啟程,你今天可以先去她那裡坐一坐。」

「好。」達芙妮走到外間,在獸形噴水口汲水洗漱,再走回卧室時發現阿波羅還在。

「我幫你梳好頭再走。」

「您不必那麼做的。」話雖這麼說,她知道推脫也沒用。

阿波羅已經不滿足於為她穿衣服穿鞋,這幾天發展到了日日為她梳頭。神明一旦下定決心,學什麼都很快,他第一次為她編髮時手法生疏,頸后鬢邊漏出好多縷碎發。但仔細觀察了達芙妮的做法后再上手,他就做得和她幾乎一樣好了。

再往後兩天,阿波羅給達芙妮盤好頭髮,赫然是已婚女性的髮式。他大概是從母親勒托那的寧芙學來的。達芙妮舉著鏡子看了片刻,與他的視線在鏡子里相遇,誰都沒說話。在德洛斯島的這十日,時不時會有這樣令人窒息的寂靜時刻——就宛如一陣風無意帶起桌布,這才發現原來檯面已經朽壞出大大小小的坑洞。

那時他低下來,鼻尖鼻樑輕輕蹭著她的肩膀低語:「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說不清更像請求還是吩咐。

那種眼神又是哪種眼神呢?

達芙妮思緒走遠期間,睡亂的長發已經被打理得服服帖帖。勒托之子那生來便懂得撥動琴弦、拉弓射箭的修長手指在她的髮絲間穿行,快速而細緻地編出長辮再盤成髮髻,沒有拉扯到哪怕一根頭髮。

大功告成,阿波羅在她頸側貼了貼嘴唇:「等我。」

達芙妮笑著反問:「您說什麼呢,我又能到哪裡去?」

她的話中有軟刺,他並未著惱,反而因為她肯表達不快而有點高興似地,又連親了她幾下。可再抬頭時,他閃爍的眸光有一種易碎寶石般的脆弱。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說:「快了,父神不日便會賜酒。再稍作忍耐,好不好?……達芙妮?」

這樣的阿波羅總教人很沒辦法。

「我等您回來。」於是她說。

有些時候達芙妮感覺阿波羅的不安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可另一些時候、比如現在,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就可以讓他滿足。

阿波羅架著天馬離去后,達芙妮邊坐了一會兒,便去德洛斯島中心的神宮造訪女神勒托。

「你來了。」勒托正端坐聆聽寧芙們歌唱,對達芙妮的到來並不意外,示意她在一旁落座。

阿爾忒彌斯與阿波羅的自信很明顯源於母親,這位金髮藍眼睛的女神並不多話,卻總能成為所在之處所有人注意力的焦點。她並不像阿波羅那般倨傲,但也絕對稱不上好親近,總是背脊筆挺、豐盈的金髮一絲不苟地盤好,澄凈的眼眸直視前方,凜然攝人。

對於達芙妮,勒托歡迎她、容許她在身側落座,初次見面就賜她禮物,甚至偶爾會和她開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但也僅此而已。達芙妮能感受到,勒托將她視作阿波羅的第一個愛人、一位終究會離開的客人。這種距離感反而讓達芙妮放鬆。

一曲奏罷,勒托微笑著指向腳邊的銀質大箱子:「你來了我正好想起,阿波羅總是動不動送禮物到我這,我並不需要那麼多的衣裙首飾,阿爾忒彌斯也鮮有妝點自己的心思,如果有你喜歡的就拿去吧。」

侍奉女神的寧芙便打開箱蓋,將箱子朝向達芙妮。

達芙妮稱謝后俯身,做樣子翻動裡面的布匹和飾物查看。她的動作驟然一頓。

壓在幾乎最底下的某沓織物下,露出熟悉的一角布料:素色銀紋。她的手指有些發顫,懸停片刻才緩緩地把那角米白色抽出來。如水的裙裾填滿箱子,正是蓋亞贈予她的那席長裙。看來即便是阿波羅也不敢直接處理掉來自大地女神的禮物。站在旁邊看達芙妮挑選禮物的寧芙發出肯定的讚歎,紛紛說達芙妮眼尖。

「喜歡的話就收下,不用客氣。」勒托只掃了一眼,便將視線挪回了手中的紡錘上。

「謝謝您。」達芙妮又挑選了一枚與這裙子相配的銀鐲子,等勒托表現出離島的意思,便主動告辭請去。

她抱著熟悉的衣物離開女神的居所,沿著海岸越走越快,心像要跳出喉嚨口。

抵達德洛斯以來,達芙妮第一次有了獨處的機會。要不要向赫爾墨斯祈禱,請求神使履行承諾將她帶走?她深呼吸,放緩腳步,迫使自己冷靜。

「達芙妮,達芙妮……達芙妮!」

她一開始以為是幻聽,但循聲看去,居然在前方海面上看到了幾個起伏的小點,正朝她這邊飄來,白晃晃的手臂在陽光下揮舞著,明顯在沖她示意。

海洋仙女?

達芙妮顧不上裙擺打濕,直接走進水裡。近了她立刻認出來,是當初在忒提斯那裡見過的海寧芙。她們難掩疲態,瘦消的臉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充當坐騎的海豚也懨懨的。

「快跟我們走!」

寧芙們抓住達芙妮的手臂,作勢要拉她登上海豚的脊背。

達芙妮不安地回望背後:「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們知道忒提斯視你為摯友,因此四處尋找你的下落,可勒托之子在的時候我們始終不敢靠近,趕快!」說話的寧芙提及自己侍奉的女神時眼眶發紅,像是要落淚了。

不祥的預感擊中達芙妮,她的聲音不受控地拔高變調:「忒提斯怎麼了?」

「因為阿波羅的第二個預言,萬神之王決意將忒提斯許配給一個凡人,佛提亞的佩琉斯!」

「我們原本希望你幫忙請求勒托之子,讓宙斯收回成命。可現在……現在恐怕已經遲了!」

糟糕的假設浮現腦海,達芙妮瞳孔駭然收縮。就在同時,她聽到了應驗的哀嘆:

「佩琉斯已經擄走忒提斯,婚禮就在明天。」

達芙妮想,她知道需要阿波羅在內的眾神見證的婚禮屬於哪對新人了。

佛提亞城坐落於皮里翁山山腳下,數夜間修葺起的宮殿盤踞於半山腰——那是眾神降下的神跡,也是贈予幸運而傑出的佩琉斯的新婚禮物之一。依照慣例,直到婚禮當日新郎才會將新娘接到新居,於是佛提亞舊王宮便成了來自海洋的新娘在凡世暫時的居所。

夜色漸沉,重大慶典前夕的城邦安靜地騷動著,所有人都在等待明日到來,等待見證他們的王迎娶一位不死者為妻。為了表達敬意,也為了趕走提前來看熱鬧的好事者,縱然清楚海神之女絕無可能被凡人所傷,全副武裝的人類士兵依舊手持火把,繞著舊王宮巡邏。

達芙妮等火光與腳步聲一併遠去,悄無聲息地翻過宮牆,潛入舊王宮。不得不承認,寧芙的身體在這方面非常好用。

海洋仙女們全速將達芙妮送到色薩利的海岸就精疲力盡,況且她們鮮少在陸地上行走,很難自然地混進人叢之中。達芙妮便毅然獨自上岸,一路狂奔,終於趕在婚禮前混進了佛提亞。

接下來的首要問題就是找到忒提斯。

其實達芙妮也不知道見到忒提斯之後,她該怎麼做才好。那幾個海洋仙女直到分別時刻,都在努力勸她不要去佛提亞:婚禮就在明天,眾神都受邀列席,事已至此,神王的決定無可改變,忒提斯也會希望她優先自己脫身云云。

大概即便遠遠地,這些寧芙也看出了達芙妮在德洛斯島的狀況稱不上正常。

可她非見忒提斯一面不可。

舊王宮構造簡單,與底比斯還有奧爾霍邁諾斯的有相近之處。達芙妮在陰影里躲藏著排摸地形,沒過多久便確認了新娘在宮殿正中的主殿——從那裡往返的侍者最多。又觀察了片刻,她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裙,坦然從某條迴廊廊柱的陰影里走出來。

「我來。」她從一個過路的侍女手中接過雙耳水罐,目不斜視地直接朝著主殿內走去。

那侍者愣了一下,愕然目送面生的金髮少女遠去。雖然只是匆忙一瞥,少女極為美貌,身上的衣裙看上去就很昂貴,緩步前進儀態也優雅而堅定,定然是某位前來侍奉女神的城中貴族之女。沒見過也半點都不奇怪。

達芙妮就這麼光明正大地一路走到了主殿寢宮門前。她剛才注意到,所有到這道門前的侍者都會駐足報上來意,大多數都被沉默擋在了門外,少數時候,宮門才會略微敞開。

「尊貴的忒提斯,我為您帶來了蜜漿。」她有樣學樣地清聲道。

須臾驚愕似的沉寂后,大門訇然中開。

門后沒有點燈,宮殿更深處透出明珠的幽光,營造出依然身處昏暗海底的錯覺。達芙妮才走了兩步,一道身影從陰影中陡然出現,有些潮濕的手指緊緊捉住她的胳膊。

最先認出的是紅銅般耀目的發色。

「你為什麼來了?」忒提斯的嗓音沙啞,達芙妮幾乎沒認出來。

她將水罐隨手放下,自然而然吐出的第一句就是:「對不起。」

忒提斯啞然,半晌才說:「你沒有什麼需要對我道歉的。」

「我不知道——」試圖自辯的話語卡在舌尖,達芙妮閉了閉眼。她不知道的事、她無法言明的事都太多了。最後她艱難地問:「第二個預言是什麼?為什麼會……?」

等待回答的同時,她借著珠光打量涅柔絲之女的模樣。

忒提斯看上去還算精神,只是她瑩白的臉頰在幽微的珠光映照下幾近透明,加上她因為消瘦而大得異常的眼睛,莫名令人心悸。忒提斯為達芙妮的問題怔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連這件事都不清楚。她隨即淡然道:「阿波羅預言我生下的孩子會遠勝他的父親。那意味著不論我與哪位神祇結合,都會養育出奧林波斯神眼中的禍患。」

達芙妮臉色蒼白:「所以祂就命令你與凡人成婚?」

忒提斯笑了笑。

「如果你發誓永遠守貞呢?就像灰瞳的雅典娜、還有狩獵女神祂們一樣——」達芙妮立刻意識到這話有多天真。

果不其然,忒提斯以冷靜得事不關己的口吻道:「誓言可以被打破,只有預言以損害最小的方式應驗,祂們才會安心。」

達芙妮無言以對,半晌才喃喃:「可為什麼要這麼匆忙……」

如果與凡人的婚事無可避免,那麼至少應該讓忒提斯選擇一個她願意接受的對象,而非這般強橫地決定她會成為誰的妻子。畢竟她不是寧芙,是神祇,是海洋古神的女兒!

忒提斯的微笑里長出鋒銳的尖刺:「勒托之子的預言傳開后,波塞冬立刻來見我,試圖說服我為他生一個兒子。與宙斯不同,他並不害怕孩子比他更強大,自信可以把他養育為奪取天空與大地的武器。而宙斯顯然很了解他的兄弟,因此片刻都不敢讓我在海里待下去。」

「……」

「預言者無法決定預言的內容,我不責怪阿波羅。對於婚姻之神與眾神之王的安排,我只能接受,」忒提斯雙手抱臂,以露骨的漠然態度談論起將她帶到這裡的未婚夫,「佩琉斯也不算特別糟糕。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相遇,說不定我甚至會有一點欣賞他。」

即便離開哺育她的海洋,忒提斯也沒有表露出絲毫的怯懦或是自憐自哀,彷彿早已經全盤接受現實。

只是……

帶達芙妮離開德洛斯島的寧芙們哭泣著向她描述,被迫第一次踏上曾經嚮往的陸地時,忒提斯抗爭過、咒罵過。面對試圖帶走她的凡人佩琉斯,海洋的女兒變幻身形,化作流水游魚,甚至膨脹為面貌可怖的深海怪物。然而佩琉斯受過指點、又蒙受神恩,他面對非人存在的百種姿態不為所動,以遠超正常人的氣力始終緊抱著神賜的妻子,不曾有一刻鬆開抓著忒提斯的手。

海洋女神無法在陸地上完全施展力量,最終被如願帶走。

「祂們要我給他一個兒子,那麼我就給他一個兒子。」忒提斯的表情與口吻都幾近冷酷。然而在與達芙妮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快速眨眼,五官繃緊,從嘴唇開始發抖。

「逃走吧,」達芙妮抱住顫抖不止的忒提斯,她聽見自己說,「我和你一起。」

忒提斯扯了一下嘴角,大滴的淚水滾落眼睫。她視線模糊地搖著頭,反而伸手去擦拭達芙妮臉上的淚漬,寬容地問:「逃,又能逃去哪裡?」

達芙妮答不上來,只是用力地搖頭。

「都會過去的,」忒提斯輕聲說,那口吻反倒像是安慰人的那方,「他們會死去,軀體在火焰中化為灰燼,靈魂歸於冥府。而我會回歸大海、永遠存在。總有一天,都會過去的……」

低語歸於幾不可聞的嗚咽。

幽暗的殿堂陷入許久的沉寂。

終於,忒提斯抹乾眼淚,所有的情緒都收斂進去,不再有失控的裂痕。她又是鎮定而又主見的海洋女神,望著達芙妮的藍綠色眼睛與初見時同樣溫和友善:「啊,在我忘記之前,有樣東西……」她轉身走進寢宮深處,轉而捧著一個小金瓶出來。

「狄俄尼索斯將這禮物寄放在我這裡,托我轉交給你。現在看來,他可能預感到了什麼。」

達芙妮錯愕地看著忒提斯,不明白她在暗指什麼。

忒提斯眯了眯眼睛:「狄俄尼索斯在登上奧林波斯后,在歡慶的宴會中途突然被瘋狂侵襲,拋下眾神離開奧林波斯山,獨自到大地上流浪。」

「什麼?」達芙妮為接二連的驚人消息擊中,思緒難得有些混亂,「怎麼——」

「有理由對他動手的只有天後,不是嗎?」

達芙妮抿唇不語。她就像戴上了石膏面具,表情一片空白,只有劇烈起伏的胸口泄露了震動不已的心緒。她甚至無法辨析此刻的心情。了悟?憤怒?苦悶?她不知道。她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之前的種種疑點此刻終於串聯成線:

阿波羅那般急切地帶她到德洛斯避難並非疑心病發作。他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下個受赫拉報復的就會是她。只有權柄穩固帶來的地位、以及賦予她永生的仙饌密酒才能讓他稍稍心安。

他騙了她,但並沒有對她撒謊。何等熟悉的欺騙技巧。

她忽然想發笑,但臉是僵的,連假笑都做不到。

「達芙妮?」忒提斯驚疑不定。

「狄俄尼索斯他——」

「他已然超脫死亡,總有歸來之日,你不要太過擔心。」

金色小瓶被塞進手裡,冰冷的金屬表面令達芙妮一個哆嗦。她垂眸看向狄俄尼索斯的禮物,茫然地低語:「這是什麼?」

忒提斯搖頭:「我不知道。他說你會明白的。」

達芙妮眼神劇烈閃爍,深吸氣數次,牽起嘴角:「我想起來了。」

忒提斯向肩膀后看了一眼,語速加快:「我很高興你特意來見我,但再過不久,天後他們也都會降臨佛提亞,你絕不能被她發現。在被發現之前,你該回去了。」

她沒能立刻理解忒提斯的問題,機械地重複:「……回去?回哪裡?」

忒提斯蹙眉打量她,不太確定地答道:「阿波羅那裡?」

達芙妮因為這個名字打了個寒顫。

「你們……?」

達芙妮張了張口。她無法告訴忒提斯,阿波羅在這場鬧劇中扮演的角色並不僅僅是預言者,他有坐視第二個預言實現的理由。

「我不回去,」她捏緊手裡的瓶子,「忒提斯,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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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亂終棄阿波羅后[希臘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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