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舟崎遙斗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丟了?」
一道光從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腦中忽地竄過,多年從警的直覺幾乎讓他們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麼。
像這種偏僻還道路不通的小山村,人口的信息往往登記不全,尤其是孩子。哪怕就是丟了一個兩個孩子,除了當事人之外恐怕也不會記得這些孩子存在過的證據,警方沒能摸到這條線很正常。一來妹妹丟了最起碼是幾十年前的事,實在太遙遠,被問話的芝元涼太的哥哥早就將這段回憶壓箱底了,很難主動想起。二來很可能妹妹是個黑戶,警方那並沒有她的戶籍信息。
舟崎遙斗伸出手指敲了敲電話,問:「丟了多久了?」
「很……很久了,」芝元涼太哥哥的聲音變得更小了,細若遊絲,聽得舟崎遙斗微微皺起了眉。他似乎被舟崎遙斗之前的溫和態度給糊弄過去了,還想著搪塞,「我記不起來了。」
舟崎遙斗「唔」了一聲。
——那就是還記得。
「多年以前,你家境貧困,母親生病,偏偏家裡還有一堆孩子,算得上勞力的只有你和你的父親。你的弟弟芝元涼太年齡還小不能下地,就在家裡照看弟妹和母親。但即便是這樣,你們家的情況也沒有好轉。你和你的父親每天要干很多活,吃得肯定不少,而你的母親本來就已經沒錢吃藥,怎麼說都得讓她吃飽。可是這還不夠,小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紀,胃口一天比一天大。」
「……」
「『等男孩子們長大就好了』,所以你沒有等到男孩子們長大,是不是?」
「……沒有。」
「『女孩子吃得也不少』,所以女孩子不能下地幫你幹活,你就放棄她了,是不是?」
「……我沒有。」
「『妹妹把飯都讓給我』,你潛意識裡希望妹妹把吃的讓給你,但她沒有這麼做,所以你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是不是?」
「我沒有這麼做!你不能這麼污、污衊我!」芝元涼太的哥哥突然吼了起來,顯然被舟崎遙斗那突然轉變的態度給擾亂了思路,說話都有些斷斷續續,「——你沒有證據!而且我的事情和芝元涼太沒有關係吧?!犯罪的明明是涼太啊!」
芝元涼太哥哥的情緒糟糕到了極點,按規矩這時候應該結束通話,畢竟芝元涼太哥哥並不是嫌疑犯,警方就算問話也不該這樣。但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僅僅是猶豫了一瞬,剛準備站起的身體又坐了回去。
反正讓舟崎遙斗給芝元涼太哥哥打電話已經是違背規定,再違背一條也不算什麼了,線索更重要。
芝元涼太哥哥還在電話那邊嘶吼,此刻他說話滿是鄉下口音,聽他的語速和語氣也知道並不是什麼好話。舟崎遙斗沒說什麼,也沒打斷他,只是嘆了口氣。
等芝元涼太哥哥足足罵了十幾分鐘后,舟崎遙斗才開口道:
「那你為什麼不記得她的名字呢?」
芝元涼太哥哥:「那是因為……」
「既然你有一個小時候連飯都讓給你自己寧願挨餓的妹妹,」舟崎遙斗一字一句地問,「那麼你為什麼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呢?我好像根本沒有問過你妹妹的名字,你為什麼要主動提這句話呢?難道你早就想過關於這個問題的回答了?」
「……」
「為什麼你早就想過了?」舟崎遙斗慢慢地道,「難道說當年是你親手丟了自己的妹妹,還是你主動賣了你的妹妹?」
芝元涼太的哥哥不說話了,只聽得到電話那邊傳來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我覺得是你親手丟了妹妹,畢竟村子就那麼點大,交通又不方便,找到買家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太難了。」舟崎遙斗說,「芝元涼太小時候被你們安排在家裡照看弟妹和母親,丟了個孩子他肯定不會不知道,是不是?」
「海對岸有句俗語,『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樣貧困的家庭,芝元涼太肯定會比一般的孩子更成熟,知道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對你們家來說會是非常大的負擔,那他為什麼要堅持上學呢?」
芝元涼太的哥哥還是不說話。
「因為他知道妹妹丟了,他想找回來,而你心裡有那麼一點丟了親生妹妹的愧疚,不能抬起頭來面對他。所以你給自己找了個賠償的方式,供他上學就覺得自己還清了,對嗎?」
「……可是你沒有證據啊,」芝元涼太的哥哥突然說,「電視劇里都講,警方辦案需要證據的。」
他剛吼了十幾分鐘,聲音嘶啞得極為難聽,像是從深山中爬出的魔鬼在肆無忌憚地低語。
面對這樣的挑釁,舟崎遙斗的態度倒是很平靜:「我不需要證據。」
「我並不是管人口失蹤案的警察,接下來折磨你的也不會是我,芝元君。」舟崎遙斗說,「海對岸還有句俗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覺得很有道理。亞當和夏娃摘下了蘋果,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那你呢?芝元君?你說你會不會有一天老了被自己的孩子丟進山裡?畢竟你當年也做過,孩子學父親也很正常。」
舟崎遙斗抬手,掛了電話。
他閉了下眼,最多只有一小時的睡眠像是慢性毒藥般在侵蝕他的精神,但他必須保持一個清醒的狀態。舟崎遙斗自己轉著輪椅到了萩原研二面前,將手機還給了他。
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聽完了全程,被那表面上老實膽小實則惡毒的芝元涼太哥哥弄得渾身發寒。哪怕見識過那麼多窮凶極惡的犯人,依舊不能倖免。松田陣平咬著牙站起身,低聲說:「這小子別想跑,到時候我去和他們那邊的警察打個招呼。」
「過了追訴時效,證據估計也很難找,」舟崎遙斗的視線在這房間內流連了一圈,「加油。」
萩原研二突然問:「你打電話是想找芝元涼太的妹妹嗎?」
舟崎遙斗側頭看他。
「……啊,」舟崎遙斗頓了頓,「只是確認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而已。」
萩原研二捕捉到關鍵詞:「存在?你的意思是我們很可能已經找不到他妹妹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太明顯,舟崎遙斗沉默了一會兒。
房間冰冷的白光映出他清瘦的側臉,金絲眼鏡垂下的兩條鏈子落在他那因襯衣有些寬大而暴露出來的鎖骨上。
「……一開始我還不能確定。你們知道當時案發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做筆錄的時候我也告訴了相應人士,我那時候注意到坐在副駕駛上的人似乎一動不動,好像被什麼綁住了。但實際上,人的靜止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絕對靜止是邏輯上的悖論。」
松田陣平:「……」
能不能說人話?
舟崎遙斗說:「所以我當時看見的是有人動了,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那他當時究竟看見了什麼呢?
時間彷彿自動退回到了昨天,退回到了爆/炸發生之前,退回到了那條還熱鬧的街道。剛來到這個世界的舟崎遙斗將模糊和不模糊的事物盡收眼底,不斷地翻找著那些東西裡面有沒有一點熟悉感。
一輛哀嚎的銀色跑車忽地從他面前竄了過去,驚醒了他原本沉浸的思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看去,憑藉可怕的瞬間記憶能力記下了那和視線短暫交匯的零點幾秒。這零點幾秒在他的腦中被慢放成了零點一的倍速,彷彿是還活著的芝元涼太想要破開那層迷霧,向他發出最後的求救信號。
「……我看見了……」
在撞上欄杆之前,芝元涼太抬起放在操縱桿上的手,很輕地放在了副駕駛上人的手上。緊接著,跑車重重地撞上了欄杆,芝元涼太的身體因為慣性猛地向前撲去,副駕駛坐著的那個人卻只是微微搖晃了一下。
「他把手放在旁邊人的手上。」
這是一個安撫的動作。
這個動作不但傳遞了芝元涼太的求救信號,也像一條小船,劃過了舟崎遙斗空空蕩蕩的記憶之海,驚起了一圈小小的波瀾。舟崎遙斗的瞳孔瞬間縮小,心臟忽地加快,大腦急速運轉,這一切異樣都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似曾相識。
小船划起的波瀾實在有限,舟崎遙斗甚至回憶不起零星的場景。系統仍然在吵鬧,街邊的行人或隱蔽或光明正大地對他投來目光,舟崎遙斗感覺整個人被分成了兩半,一半還站在這條街上,另一半在記憶之海緩緩下沉,但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彷彿剛才的波瀾是錯覺,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停留在街道上的他回答系統:【不是。】
安撫、不動被綁著的人、越來越快的車速、警車……所有晦澀的線索被他機械似的串聯在了一起。
系統還在追問:【什……什麼不是?】
舟崎遙斗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沒過幾秒,不遠處的爆/炸聲清晰地傳入舟崎遙斗的耳畔,在他的記憶之海再次驚起了一圈波瀾。舟崎遙斗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火焰在他的眼底燃起,恍惚間,他終於窺探到了一點潛藏在黑暗深海里的曾經。
他模模糊糊地想。
……好像有過這樣一個人。
……對他做過這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