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東京市米花町警局審訊室。
凌晨五點。
輕輕的鞋跟聲推開審訊室的門,順著進來的風微微晃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泡。鞋跟聲停在輪椅的背後,黑影的手悄無聲息地扶上了輪椅。他的指尖剛接觸到冰涼的金屬,還沒來得及動手腳,腦袋便嗡地炸開。
「……」
他像個呆板的機器人,僵硬地低下頭。
一隻腳正如從地下冒出來的幽靈,以不輕不重的力道踩在他的鞋子上。
「嚇到了?」
男人還帶點倦怠的聲音響起。
「……您說您故意嚇我幹什麼呢,我想您也不是嫌疑人,在審訊室里睡著也不合適,想把您帶到會客室那邊去。誰知道您根本沒休息?」
「噢,因為我在等你啊。」
舟崎遙斗抬起頭的同時,輪椅往後一碾,人加上輪椅的重量猝不及防地將身後的人給壓到了牆壁上。他的神智確實還不是很清醒,面上帶著幾分倦意,被光一折射,竟然難得有幾分令人心折的脆弱感。與這份脆弱全然相反的是,他施加在輪椅上的力道之蠻橫,硬是讓身後那人動彈不得。
「等你告訴我個信息。謝謝你,現在我知道了,你們老大應該多少有點強迫症,或者說是個所謂的完美主義者?」
「……舟崎君,目暮警官不是……」
目暮警官當然不是,但別人是。
雖然昨天,不,應該說是前天的鬧市街爆/炸案看似除了一個已經明確身份的死者之外什麼都沒了,就連DNA也不能提取,但其實並不是什麼線索都沒有留下。
芝元涼太和他身旁那位死者的結局,多少給了舟崎遙斗一點靈感。再站在終點回頭去看芝元涼太記在官方檔案上寥寥幾筆的一生,這點靈感就將那幾行字給串聯在了一起。
一個擁有一定社會閱歷並早熟的大學生,為什麼會輕而易舉地栽進高利貸公司的陷阱?
高利貸公司為什麼會選擇一個從山溝溝里走出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家底的學生?
芝元涼太向警方舉報了高利貸公司,可高利貸公司奇迹般地逃脫了,是真的意外,還是警方裡面有人在給高利貸公司通風報信,偏偏報案記錄是無法抹去的,所以乾脆利用這件事作為明面上芝元涼太報復警方的理由?
就好比一塊玉上原本有著瑕疵,但擁有一雙靈巧妙手的工匠別出心裁地在這瑕疵上雕了一朵花,那瑕疵便成了這塊玉最完美的地方。
鬧市街爆/炸案、芝元涼太高利貸事件、芝元涼太家鄉隧道計劃,看似是僅僅憑芝元涼太一條線串聯起來的三件事,直覺卻告訴舟崎遙斗,隱隱之中還有另一條隱藏在背後的線。
是什麼呢?
他的思維告訴了他答案,於是他乾脆將這些案件全部連根拔起,清晰地看見了它們醜陋的根莖——
是風格。
世界上諸多為人所知的罪犯大多都有十分鮮明的個人犯罪風格,譬如19世紀末存在於倫敦的開膛手傑克,又比如美國電影里的那位漢尼拔。他們每一個犯下的案件,基本上都能透過這個案件來窺探這些犯人的內心世界。許多犯罪者在平時的正常社會生活里表現得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差別,甚至還可能是社會上的精英。往往在正常生活里將偏激的心理壓抑得更狠的犯罪者,往往會通過犯案進行宣洩。而且,那些本身就行走在黑暗世界的犯罪者,這種情緒更會滲透到他們所做的其他事。
而擺在舟崎遙斗面前的這三個案子,共同的風格就是——
裝模作樣的完美。
三天一次的作案頻率、消失的DNA、合理的犯罪理由、廢棄隧道,似乎看起來都沒有什麼問題,其實不過是弄虛作假地追求完美。但事情做過了就會留下痕迹,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犯罪。
這種弄虛作假的完美讓舟崎遙斗覺得有些不適,也影響了一點他對身後人的態度。
「這種時候就別裝傻了,等我睡著等到四五點,你現在精神應該也不太好吧?」舟崎遙斗微微側頭,聲音有些輕,「可是沒辦法,誰讓我失眠呢?」
儘管只是一晚上,但已經足夠舟崎遙斗確認自己的睡眠質量相當差了。
差到哪怕他已經陷入淺眠,卻仍然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周遭環境的聲音和光線,確定入睡時間的大致範圍並不困難,凌晨四點到五點之間。他對自己的演技很自信,但並不確定是否能完美偽裝出睡著的模樣——真睡和假睡還是有區別的,尤其在舟崎遙斗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單面玻璃的情況下,有一定可能被發現。
所以他做了兩手準備。
如果假睡沒被發現,想動手的人考慮到多種因素,也會選擇在半夜人神智較疲勞的時候下手。而除了凌晨四點多到五點多這段時間,舟崎遙斗都能保持基本的清醒意識。如果不是怕那個夢拉得他太深,他無法將一切都交託給身體的警覺性,也不會拜託系統。
如果假睡被發現,那更沒事了,反正他只有那個時間段會做夢。
至於具體時間為什麼定在凌晨五點,則是舟崎遙斗定的一場小賭局。
——賭幕後主使有一定的強迫症和完美主義傾向。
現在看來,的的確確是他贏了。
舟崎遙斗輕鬆地制住了突然襲擊的兩條胳膊,緩緩站直身體,一條腿將輪椅繼續往前推,哪怕身後那人和牆壁之間已經沒有一點縫隙:「能不能告訴我怎麼治失眠?」
他對上那人黑漆漆的雙眼,含著笑問:「古井君?」
——古井警官,不,也許此時已經不能稱他為警官了。這位古井先生的雙腿剛好被輪椅的輪胎卡住,輪椅的金屬尖銳邊緣經過打磨還有一層皮套,按理來說古井先生應該是不怎麼能感到疼痛的。但舟崎遙斗的力量太霸道,硬是讓他雙腿動彈不得,彷彿在受軟刀子似的酷刑。
事已至此,古井警官的臉終於微微變色。
如果松田陣平或是萩原研二在這裡,想必能輕而易舉地認出這位是誰——白天松田陣平還剛剛搶了這位的麵包。
空氣焦灼得快點燃,但舟崎遙斗出乎意料地放鬆:「別這麼緊張,聊聊唄。」
咔嚓一聲。
古井先生:「……」
他看起來很想罵人,畢竟這人邊說邊把他手肘給弄脫臼了。
「理解一下,古井先生,我現在還是個傷病患呢,總得防患於未然。」舟崎遙斗無奈地嘆了口氣,擔憂地說,「這算是通宵加班了吧?還不知道小老闆肯不肯給我發加班費,你就當是深夜社畜的發牢騷時間吧。」
「……」古井先生仍舊不說話。
又咔嚓一聲。
然後他另一條胳膊的手肘也一起脫臼了。
舟崎遙斗面容嚴肅,語重心長:「得同甘共苦,一碗水要端平啊。」
「…………」
「你老大應該挺不喜歡我,畢竟我害他的案子變得不完美了。不過他應該對我挺感興趣的,否則也不會派哪幾個長得丑的打手過來試試我的斤兩,最好當著松田和萩原的面把我帶走。五個拿著武器的亡命之徒總搞得定兩個沒帶槍的警官,也早就留好了後手,說不定要讓我在他們倆面前『死去』。」
「計劃除了有點麻煩之外還行,又能挑釁警方又能解決掉我,就是沒想到欺負傷病患要付出代價。」
舟崎遙斗教育他:「看到沒?要照顧傷病患知不知道?下次坐公交和地鐵的時候記得給人讓個座啊。」
古井先生:「……」
他呼吸開始不穩了,怎麼看都像是被舟崎遙斗給氣的。
「一次沒解決,不完美的地方更多了。你老大很生氣,發現我還躲進了警局,為了你們那規律的作案時間,他決定冒著一點風險也要解決掉我——所以他動用了你這個卧底。當然,這次他謹慎得多了,沒打算讓你直接在這裡動手,而是間接做些什麼。比如在我的輪椅上裝個定位器,出警局一會兒就讓我被車撞死?」
舟崎遙斗嫌站著累,乾脆坐在了審訊室的椅子上。
他神情依舊帶著幾分倦意,坐姿也懶洋洋的。一般人看到他的時候會輕視是很正常的,他坐在輪椅上總是渾身上下沒長骨頭似的,也基本沒靠自己走過幾步路。這件襯衣更是安室透在便利店臨時買的款式,有些過於寬大了,和輪椅一起隱藏了他背部和肩部的肌肉曲線,
可他說出的話卻是冷而尖銳的,發力綳起肌肉的時候,就從那打盹的貓清醒過來,變成了躍躍欲試的獅子。就連眼底的那點笑,也好像是即將撕下對手一塊肉的提前宣判。
「哦不,被車撞死還是不太完美,在那輛車上綁個炸/彈怎麼樣?又能宣告你老大的勝利,也是他的一貫風格。」舟崎遙斗沒在意古井先生越來越灰暗的臉色,「不用驚訝,我比較喜歡自己拿主動權。」
「他在警局的卧底不止你一人,我想想還有什麼地方會有你的同伴……交通科你覺得怎麼樣?」
聽到「交通科」這幾個字的時候,古井先生略嘶啞的聲音響起:「舟崎君,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測而已。」
「推測?」
古井先生的身體下意識地一震。
舟崎遙斗一隻手往空中拋了下原本藏在他口袋裡的信號屏蔽器,語氣沒有什麼起伏地感嘆:「哇哦,推測。」
「我給過你機會了,可惜你還是不肯說實話。不過沒關係,我的目標也不是撬開你的嘴,都說了只是和你聊聊天。你不會以為我還有別的目的吧?」
舟崎遙斗笑起來的時候總帶著點迤邐,像是紅色的顏料慢慢地在純白的畫布上暈染開來。
「第一個賭是我贏了,那再打第二個賭吧?謝謝你的信號屏蔽器,我去找你交通科的同伴聊聊天,他應該在門外接應你吧?我這就把他帶進來,讓他隔著玻璃看著你——你說他能堅持多久?太久了可能會被人發現,六點前怎麼樣?很符合你們老大的風格,我也還得趕回去找我的小老闆。」
「你覺得現在幾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