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其實豌豆公主也沒那麼難養。
雖然嘴上挑挑揀揀,但真面對安室透精心烹飪的菜肴時,舟崎遙斗也不過是很輕地動了動喉嚨,然後安靜地低下頭吃飯。安室透看著他吃飯的側臉,竟然憑空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當然這種錯覺在舟崎遙斗開口的時候就消失了。這個男人無辜地抬起頭,眨了眨眼睛:「渴了。」
安室透:「……」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舟崎遙斗這種沒事找事的行為完全不驚訝。
他認命地起身去倒了杯溫水,在倒水的時候還不忘用餘光注視著身後人的一舉一動。舟崎遙斗動作優雅,窗外東京五彩斑斕的光勾勒出他消瘦的下頜線,客廳里連碗筷交錯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咕咚咕咚的水聲。
「其實你不用對我這麼警惕,」舟崎遙斗慢慢地說,「最起碼現在我想好好破這個案子。」
安室透頓了頓,問:「你真的失憶了嗎?」
舟崎遙斗反問:「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戴上新配的眼鏡,推著輪椅到了落地窗前。夜晚的東京比白天要更喧囂,路上的車燈攢成一一根根飄逸的絲線,在斑馬線前打成結,將整個東京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高矮不一的大樓錯落有致地坐在車道旁,或沉默或囂張地俯瞰著這座城市。
而這一切都倒映在一座小公寓的落地玻璃窗上,穿過冰冷的金絲眼鏡,最終在舟崎遙斗深綠的眼底蟄伏。
「因為你們想在我身上查到什麼東西,可能和你們一直以來查的某個大案有關係,或者是因為,你和江戶川柯南一樣,你也是個偵探,對我有超出常人的探索欲和好奇心,並且隨時準備警戒一個連路都不能自主行走幾步的病人?」
舟崎遙斗轉過頭,微微眯起眼睛:「——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們,探究的眼神太明顯了?」
這間客廳的空氣頓時凝固住了。
安室透慢慢地抬起眼睛,他不由得慶幸常年卧底極大程度地鍛煉了他的心理素質,讓他在面對舟崎遙斗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時,手上握著的水杯仍然很穩,沒有出現一絲慌亂的跡象。
事到如今裝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現在並不是攤牌的好時機,舟崎遙斗也不是攤牌的好對象。
「……確實是出於我本人的警惕心,」安室透微笑著開口,「你不覺得你出現的時間和地點都太巧合了嗎?」
出乎意料的是,舟崎遙斗本人竟然承認了。
「這種事我也沒辦法挑選,」舟崎遙斗雙手合十放在小腹前,這是個身處高位的人開啟談話的習慣姿勢,「那如果我說我就是這個案子的元兇,故意把我自己送到你們偵探眼皮子底下,你會把我抓起來嗎?」
安室透注視著他。
可舟崎遙斗本人實在是個控制面部表情的高手——只要他想,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員。以至於安室透根本分辨不出他說這話時候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到底是開玩笑還是兇手的挑釁。
「……」安室透斟酌了一下,「如果你真的是兇手,當然會。」
舟崎遙斗笑道:「但你沒有證據,對不對?不過這不要緊,你要對自己有點信心,我都把我送到你們手上了,如果真是兇手,你們難道還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就這麼跑掉了?」
「……」
「那樣的事光是想象一下就糟糕極了,但你們放心,我給你們走個後門,不但不會跑,老老實實地呆著不動,而且也不會主動傷害你們。」舟崎遙斗懶洋洋地說,「再說了,要真是我做的,還能讓你們懷疑到我頭上?」
他好像很嫌棄地補了一句:「多麻煩啊。」
安室透走到舟崎遙斗面前,遞過水杯給他。
舟崎遙斗盯著玻璃杯看了會兒,豌豆公主又開始挑刺:「不想喝水了,有煙嗎?」
「沒有,」安室透後退一步,展示了下自己身上的口袋,委婉地問,「你等下還得吃藥。」
舟崎遙斗鬆開十指,又恢復成懶洋洋癱在輪椅上的模樣,哦了聲:「沒關係,吃藥不耽誤我抽煙。」
「有關係,吃完葯你該睡了,」安室透推著輪椅到了客卧門前,姿態禮貌極了,像是動畫片中走出的執事,「或者可以考慮來顆糖?」
舟崎遙斗眉頭漸漸皺起:「……我不戒煙。」
「不算大事,」安室透依舊很禮貌,但說出的話沒那麼禮貌,「我幫你戒。」
舟崎遙斗:「…………」
安室透頓時神清氣爽,自己終於某種程度上算是贏回一局。他在床頭放了幾顆糖,退出客卧,關上門之前還問:「喜歡這幾種口味的嗎?不喜歡明天換?實在不行我親手做也可以。」
「那麼請明天安室先生您親手製作香煙味的糖,古巴雪茄味的就再好不過了,」舟崎遙斗替他關上門,反手上鎖,「晚安。」
只留著安室透對著門板面色逐漸僵硬:「……」
果然一開始覺得豌豆公主沒那麼難養就是錯覺,明天還是還給江戶川柯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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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門后,舟崎遙斗疲憊地吸了一口氣,壓抑著衝動,先解下了襯衫,連同襯衫口袋裡的竊/聽器一起草草揉成一團丟到了床頭櫃,接著盡量平穩地、緩慢地扶著輪椅進了衛生間。整整忍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時間胃內的酸楚終於在此刻全然爆發,讓他在踏入衛生間的那一刻後幾乎沒辦法再掩飾自己。
可是哪怕這樣,那一點理智還是牢牢地吊著舟崎遙斗的一舉一動,讓他關上門,撐著洗漱台站起,打開水龍頭才開始吐起來。無論是中午的便當還是晚上的佳肴,都在此刻全然付之一炬。
要不然怎麼能說舟崎遙斗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員,出道就是演藝界的紫微星——他在觀察力過人的江戶川柯南和安室透面前將自己的身體狀況之糟糕掩飾得完美,壓根沒人看出來他其實完全吃不下飯,也沒人看出來他胃裡一直翻江倒海。
系統擔心地開口:【你還好嗎?】
【……這種說了也沒用的廢話就別有下次了。】
舟崎遙斗竭力控制著雙手將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顫抖著伸出手打開花灑后,終於支撐不住地捂著肚子跪在地上。浴室蒼白的瓷磚映出他此刻精疲力盡的模樣,水汽慢慢地浮起,舟崎遙鬥眼前一片模糊,整個人蜷縮起來,消瘦的十指牢牢掐著胳膊,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能蓋過水聲的喘/息,朦朧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去。好在不知過了多久,痛楚終於稍稍褪去,他終於找回了神智。
【太狼狽了,帥哥也得保持形象,】他說,【……不能被他們看見。】
舟崎遙斗撐著洗漱台站起來,眼前就是一暈,但他再次成功地控制了自己清理浴室和方才留下的痕迹,順便還草草地沖洗了一下。等他穿上浴袍重新從衛生間出來時,除開那張過於沒血色的臉,又恢復成了那副隨時都能走秀甚至下海的模樣了。
輪椅需要時間晾乾,舟崎遙斗乾脆走一步扶一步,最後成功跌到了客卧柔軟的被子上。
他將自己裹進了被子里。
但那仍在顫抖的眼睫毛、不斷發抖的手證明此刻他完全沒有陷入沉睡,過了片刻后舟崎遙斗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清醒,毫無任何睡意。舟崎遙斗坐起來,靠在床頭,就著已經涼透的溫水囫圇地將葯都吞了,最後拿起安室透留在床頭柜上的糖看了好一會兒,喉結滾了下,最終沒拆開包裝,放回原位。
然後他下了床,推開玻璃窗,將襯衫兜里的竊/聽器扔出窗外。舟崎遙斗整個人靠在窗戶上,彷彿下一秒他就要從這兒跳下去——但是他只和炙熱的夏風呆了一會兒,便關上了窗戶,重新回到床上。
這次他沒再將自己裹在被子里,只是靠著床頭閉上眼睛。
系統嘆氣:【……睡一會兒吧?】
半晌舟崎遙斗都沒有回應它,就在系統以為舟崎遙斗已經睡著的時候,舟崎遙斗的眼皮動了動。過了許久,他才說:【睡不著。】
【你以為我平白無故地提那麼多要求做什麼?雖然我是很挑,】舟崎遙斗睜開眼睛,【但我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萬一哪天出了什麼意外沒控制好,還能把鍋推到他們頭上是不是?】
他不是沒有試過好好吃飯,也不是沒有試過好好睡覺,但他都做不到。
房間里的燈依舊開著,舟崎遙斗閉上眼睛,眼前重歸一片黑暗。他聽見時針行走的聲音,腦子裡難得空白一片,沒有去想任何東西,身體和精神上都疲憊極了,但他偏偏無法入眠。
他隱約聽到窗外遙遠的聲音忽地多了起來,又慢慢地消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清脆的鳥聲闖入耳畔。而他的意識終於陷入混沌,在記憶的海平面起起伏伏,潛入到最深的海底。
舟崎遙斗看見了自己。
他坐在一輛車上,耳邊是不斷呼嘯的風聲。他的坐姿和面對安室透時的一樣,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前,只是這時候的他身體狀況顯然要好很多——有力量卻隱晦的肌肉線條撐起了黑色的大衣,修長的雙腿疊起。
司機開到了目的地停下,略帶探究的毒蛇目光打量著他,語氣平和地說:
「有個消息得通知您。」
夢中的舟崎遙斗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只是抬起頭,掃了一眼:「廢話就別說。」
「應該不是廢話,」司機抱歉地笑了笑,「傳來消息,叛徒已經被槍決。」
舟崎遙斗下車,關上車門:「知道了,走吧。」
司機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下車,看著舟崎遙鬥頭也沒回地向前走,還是再次發問:「您沒有什麼意見嗎?」
「我的意見?」舟崎遙斗停下腳步,抽出腰間的手/槍上了膛,「我的意見是,你不太聽話。」
他隨意地將槍/口對準了司機的額頭:「我其實不太介意你到底是誰的人,總歸能用就行,」他聳聳肩,「但我不太喜歡不聽話的人,有些事試探兩遍就沒意思了……還是說,你也是叛徒?」
司機滿頭大汗,下意識地反駁:「我當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叛徒?」
「……我沒有這麼說。」
「真有意思,我本來不想對你開槍的,畢竟你車開得還挺好,」舟崎遙斗語氣誠懇,「你這麼懷疑我,很有可能你就是叛徒,那麼不管我是不是,對你開槍都是合情合理的。」
「你不能這樣!你沒有資格這麼——」
司機的聲音一頓。
——舟崎遙斗按下了扳機,子彈瞬間穿過了他的肩膀!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司機捂著不斷噴涌鮮血的傷口匍匐在地上,漫不經心地道:「那我不開槍豈不是虧了?」
司機驚恐地望著他,話幾乎從牙齒縫裡擠出來:「你不能……」
「我從來都不做虧本的買賣,」舟崎遙斗溫柔地說,「你不明白嗎?對了,你問了我兩次,那再來一槍吧?」
我明白,他想。
沒有人會比舟崎遙斗本人更明白,他一開始對準的位置並不是肩膀,而是司機的右臂。但他不能讓別人明白舟崎遙斗此時在想什麼,不能讓人發現他拿著槍的時候手竟然會抖一下,於是他面帶微笑地抬起手,槍口略微下移,對準司機的右臂又來了一槍。
這次子彈命中的是司機的右手腕。
他幾乎是嘆息般地閉上了眼睛,意識徒步穿越時間,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又重新坐在了車上。
司機轉過頭,邊打量著他邊說:「——有個消息得通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