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15章 第15章

方本和此人的晉陞之路,幾乎可以說是浸在同僚的熱血中,鋪滿了同僚的屍體。

司家獲罪,他暗中參與了捏造罪證,從禮部主司晉陞為禮部侍郎;而他的上一任獲罪的緣由,是他在朝堂上告發的,於是禮部尚書之職便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他身上。

這些事,楚岳峙原本並不知情,但這三年間他四散布置的暗線,不斷替他收集情報,於是方本和過去做下的那些惡事也就慢慢都被挖了出來。

楚岳峙並不適應以這樣的姿態跟人談正事,然而司淵渟顯然是打算就這麼跟他談,所以楚岳峙只能努力忽視自己正赤身泡在浴池中的事實,回過身仰頭看司淵渟:「司老尚書獲罪時,本王年紀尚小,不懂朝堂之事,可後來的這些年間,聽到的不少關於司老尚書的事迹,多是讚譽。本王也翻看過司老尚書當年提出並得以頒布的相關科舉考試律令,以及對書院與私塾的支持與考生們多方面的提議,司老尚書謹遵禮法嚴於律己,卻在收弟子和辦學方面鼓勵學生開闊思想,勇於打破規定邊界。儘管司老尚書留下的執筆著作多已被燒毀,但本王有幸尋得司老尚書的弟子在後來暗中複寫的部分著作,拜讀過後對司老尚書很是敬仰。故而也去調查當年司老尚書被父皇降罪時的相關罪證,罪證大多是偽造自不必提,只是本王也沒想到,當年仿造司老尚書的手書捏造罪證的人,竟就是方本和。」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人又泡在溫泉中,楚岳峙難免口乾舌燥,只是他現在也顧不上這點小事,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從浴池裡出來把衣服穿上,好更正經地跟司淵渟說話。

司淵渟作為司老尚書的獨子,這些年都身處宮內又掌權走上了朝堂,他能查到方本和牽涉其中,司淵渟自也不會一無所知,可司淵渟卻放任方本和不管,甚至冷眼看著方本和成為禮部尚書,他思索許久都仍是無法摸清看懂司淵渟的想法。

楚岳峙說話的時候,司淵渟斂眉聽著,面容沉靜連一絲波瀾都沒有,直到楚岳峙把話都說完了,他才撩起長袍下擺單膝蹲地,伸手用食指與拇指扣住楚岳峙的下巴,令他與自己對視,道:「你這是跟咱家邀功,還是想問咱家為何將方本和留到現在?」

司淵渟手上並未太過用力,但楚岳峙還是敏感地察覺到司淵渟似乎又有點不太高興,他堂堂一個皇子又是大將軍,在司淵渟之前從沒有過以色侍人的經驗,向來都是能動手便絕不動口,只是對著喜怒無常的司淵渟,他總還是多了幾分小心。

細細端詳這司淵渟臉上每一絲細微表情,楚岳峙極為謹慎地措辭道:「本王只是想替司老尚書洗脫污名,若可以,本王想借除掉方本和這一案,為司家翻案。」

「呵,洗脫污名。」司淵渟卻嗤之以鼻,他的眼神又冷了下來,厲聲道:「洗脫了污名,翻了案,司家那些被處斬的人就能活過來了?無辜受累的女輩就能做回夫人與閨閣小姐了?楚岳峙你看清楚,咱家現在是太監,早已不是尚書之子了!洗脫污名也好,翻案也好,對已經發生的一切於事無補,能得到安慰的也只有那些於心有愧的人!即便要謝罪,也別拿我父親與司家當借口!」

太監的身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恥辱,這份恥辱不僅烙印在身上,也烙印在心裡。而他司淵渟,永遠都不會再以司老尚書之子的身份走上朝堂。

他接受自己被無數人在背後痛罵奸佞宦官,也接受自己被人稱為「司公公」與「督主」,但他不能接受,當他站在朝堂上時,再有誰提起他是司老尚書之子,是司家上下曾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司淵渟。

因為他不配。

司淵渟已經死了,現在的他,是司公公。

濕漉漉的手箍住了司淵渟的手腕。

楚岳峙還泡在溫泉里,體溫比平常更高,他甚至能覺出司淵渟體膚冰涼。他用了勁去抓司淵渟的手腕,並不是為了讓他放開自己,只是怕司淵渟會拂袖離開。

「你是不是,並不想讓旁人將現在的你再和司老尚書以及司家聯繫在一起?」楚岳峙說的是問句,可他語氣里連半點不確定都沒有。很久之前他就察覺到,司淵渟不會因為旁人背後取笑唾棄其太監的身份而有情緒上的起伏,卻會因為旁人提到一句前尚書之子而動怒。

「本王,一定要為司老尚書平反,哪怕不是現在,也會在以後這麼做。司老尚書為官那些年,是大蘅國真正給予無數學子考生以及文人墨客發展空間,真正做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候,本王想要讓那盛世回來,讓他們手中的筆不再只能寫符合規範卻空洞無物的八股文,不再終日擔憂自己寫了什麼不該寫的便要被抄家落獄,不再苦悶一身才華卻因越頒越多的禁令而失去本該有的風流與深度。本王想要看到,無論是民間還是朝堂上,都能有自己的思想。司老尚書說過,思想不可禁錮,既為人理當敢思敢想敢言敢做。本王,希望能讓司老尚書的這份理想得以實現。」

楚岳峙在過去三年對外做出閑散王爺的模樣,久未在人前談過自己對於治國相關的想法,而行軍打仗的那些年,他想的都是如何排兵布陣打勝仗,以至於很多人包括司淵渟在內,都已經忘了,他也曾經在學堂里聽夫子講學多年,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皇子。

他也有很多關於治國的見解,也有除保衛邊疆之外也讓天子腳下的百姓們安居樂業的抱負,若楚岳磊給他機會,他其實很願意去當一個輔佐楚岳磊創建太平盛世,令大蘅國在未來百年都能繁榮昌盛的臣子。

而如今,楚岳磊要殺他,他選擇去走楚岳磊當初的那條舊路,若能成功,他便還有機會,去實現他心中的理想。

「司淵渟,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些的人,因為我相信你能懂。」楚岳峙其實不贊同把所有的關係都看作是算計,他始終相信,在適當的時候展露出對方想看到的真心,比步步為營連閉上眼歇息都仍在算計人心的做法,更能穩固關係而不必時刻防備著被背叛。

他相信,真心能換來真心;他也願意相信,司淵渟堅硬的外殼下,依舊藏匿著旁人觸不到的真心。

司淵渟將楚岳峙從浴池裡提了起來。

「你怎麼敢,怎麼敢用我的父親來……」司淵渟赤紅了雙目,紅血絲迅速在眼中泛起,他已是極力剋制自己臉上走向猙獰的失控表情,卻在看到楚岳峙那雙眼尾上挑的桃花眼裡透出無辜與坦承時,分明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扭曲。

他是抓著楚岳峙的雙肩將人提起,楚岳峙被他捏得生疼卻沒有掙扎,可他留意不到那些,耳際喧囂的儘是當年父親被官兵拖走時悲愴的呼喊,是他當時重傷未愈被人掀下床榻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爬向父親的無助絕望,是他母親將他抱入懷中又被官兵生生將他們母子分離時他母親聲聲泣血的痛哭。

他太痛了,痛了二十年,手上沾滿了旁人的血,聽過無數人對他的唾罵,依舊掩不去他入睡時夜夜回蕩在耳際的雙親哀鳴。

低頭狠狠一口咬在楚岳峙的頸側,那裡有著一條被利刃割斷就救不回來的血管,他恨極了楚岳峙,可這麼多年,偏偏又是楚岳峙讓他活了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楚岳峙總是要這樣用沾滿他親人鮮血的利刃捅進他心裡,又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施捨同情他?

他聽不到楚岳峙的痛呼,直到唇齒間嘗到了腥澀的鐵鏽味,他才抬起頭,近乎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楚岳峙,我是宦官,我長不出鬍子,也沒有真槍實刀上你的能力,將來我死了,史書工筆,記載的也只會是大蘅國曾有過一個姓司的宦官,若我能助你登上帝位,我便是那前後兩次叛主禍亂朝廷的佞臣!司家的墳,我進不去,也沒資格進!我既答應了要助你篡位,便絕不會食言,你大可不必用我父親與司家來試探籠絡我,想讓我對你死心塌地,倒不如想想將來如何將我這個以下犯上,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宦官碎屍萬段!」

「我沒有用司老尚書來試探籠絡你的意思,宦官又如何,宦官就不能心懷天下嗎?當年我離宮入軍營前,助你登上秉筆太監之位,是因為我信你不會是那些史書上記載的亂臣賊子,你心中有國有家。如今你以宦官的身份在朝為官,旁人私下辱罵你,可我看得清楚,若非有你在朝堂上周旋,皇兄只會頒下更多禁令與無理的律條法規,還有我與眾將士艱辛打下的邊防,也未必就能得到皇兄的重視。我求你幫我,不僅僅是因為你權傾朝野之故,更因我知道你並非所謂的佞臣!」抓住司淵渟的衣襟,在聽到司淵渟的這些話之前,楚岳峙尚不能肯定,可此刻,楚岳峙無比肯定地說道:「司淵渟,你其實把國與天下子民看得比你的家仇要重許多,否則你不會讓方本和活到現在,是嗎。」

儘管不懂緣由,但楚岳峙知道司淵渟對自己有執念,也許是因為當年是他幫司淵渟成為秉筆太監,讓司淵渟對他有了念想,又或者是因為其他,他不想去深究司淵渟想要得到他的原因,他也並非真的只看權勢而選擇與司淵渟定下協議,他相信,若非司家變故,司淵渟如今會是堂堂正正在朝為官一心為國為民的臣子。

他的父皇毀了司家也毀了司淵渟,可他知道,司淵渟心中的抱負理想並沒有被徹底毀去。

君王或臣子,只要將國與萬民置於心中,即便不是賢明之主,忠孝之臣,也斷不會是捐廉棄恥以致遺臭萬年的罪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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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岳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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