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司淵渟公務纏身,無法一直留在安親王府守著楚岳峙等他醒來,故而在跟林亦再三確認楚岳峙情況穩定暫不會有事後,便匆匆趕回了東廠。
林亦每隔兩個時辰便要為楚岳峙施一次針,又在內屋裡點了自己調配的安神香,等楚岳峙再次悠悠醒轉,天已然再度入夜,就連寢室的兩扇門都已經被重新修好。
楚岳峙一醒來甚至不必轉頭看就知道司淵渟已不在身邊,他對司淵渟的氣息無比熟悉,更對司淵渟是否與他身處一室敏感至極,即便是陷入昏睡中,他其實也隱隱約約能感知到司淵渟是何時離開。
動了動躺得僵硬的身體,楚岳峙動作極緩地自床榻上坐起,他還是感到有些頭昏腦漲,風府穴那一塊也還在隱隱作痛,但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安親王可算是醒了。」在窗邊那椅子上坐著的司竹溪見到楚岳峙醒來,起身去桌邊倒了杯水,然後走到床榻邊把茶杯遞到楚岳峙面前,以不卑不亢的語氣說道:「妾身此前多有冒犯,還請安親王恕罪。」
楚岳峙接過茶杯卻並沒有喝,他抬眼看司竹溪,靜默少許后道:「司姑娘可是要我跪下向你謝罪?」他沒有用「本王」的自稱,顯然沒有任何要在司竹溪面前端架子的意思。
輕輕抿了抿嘴,司竹溪想要譏諷他幾句,可想到司淵渟,她還是忍下了,只道:「安親王這話可就折煞妾身了,安親王既是當今聖上的親皇弟,又是表哥的心頭肉,妾身可消受不起安親王的謝罪。」
將茶杯隨手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楚岳峙替自己穿上鞋,道:「父皇昏庸,殘害忠良,我身為當事人之一,身上有不能推卸的責任,即便司姑娘現在免我下跪謝罪,日後登基,我也會為司家平反,親自到司老尚書墳前叩首謝罪。」
司竹溪冷冷地審視楚岳峙難掩疲色的病容,像在思索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半晌,司竹溪退回到窗邊坐下,道:「表哥說,你之前是被人用金針封了記憶故而將他忘記,並非因他變成太監而故意不認他。」
楚岳峙絲毫不迴避司竹溪的眼神,更不為自己辯解,道:「我拋下他,傷了他是事實,我不會因失憶之事而說自己沒錯,更不會以此要求你們原諒我。」
司竹溪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不覺微微一愣,她本來以為楚岳峙會以失憶這一籍口來為自己開脫。
淺哼一聲,司竹溪依舊不能輕易相信楚岳峙,問道:「話說的倒好聽,那你想如何彌補表哥?」
「當年傷司九的使臣,我已經殺了。至於其他,我無法彌補,斷肢不可再生,司九的痛我無法感同身受,司九的傷我也無力治癒。他獨自在那深宮中熬了二十一年,若我說我能將他失去的完完整整,乾乾淨淨的還給他,你信么?」楚岳峙面色微沉語聲凝重,他昏睡前哭得多,此刻雙眼仍腫著,樣子看起來越發顯得憔悴。他心裡清楚,儘管他與司淵渟說了許多,可如今他給司淵渟的感情與擁抱乃至親吻,都不可能撫平司淵渟內心的傷痛。
「我想把尊嚴還給他,也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叫他公公。他不是公公,他是司淵渟。」楚岳峙說道,他現在只要想到曾經那麼驕傲又胸懷大志的司淵渟這些年日日夜夜被太監的身份折磨著,聽旁人叫「司公公」,向那麼多的人下過跪,卑躬屈膝地自稱「奴婢」,便感到心如刀割難以承受。他只是想想都覺得受不了,而司淵渟,卻是生生忍受了二十一年。
這該是多麼絕望又悲涼的二十一年。
——我不想做公公,可我只能是公公。
耳邊響起司淵渟不久前對她說過的話,司竹溪怔然看著楚岳峙神色間隱隱的痛苦,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人也許是這世間唯一能懂司淵渟的內心,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司淵渟所思所想,甚至真正痛司淵渟所痛之人。
思及此,司竹溪霍然起身再次走到床榻邊,而後直直地朝楚岳峙跪下,與司淵渟有幾分相似的美艷面容上,片刻前冷冰冰的面具已裂開,流露出一絲平日不可見的彷徨無助,對楚岳峙說道:「你如果,真的把表哥放在心上,那我求你,救救表哥,雖然他不願意承認,可我知道,他已經,已經不想活下去了。早在你來找他以前,他就在謀划要將你推上帝位,而且完全沒有為自己留半點退路,他其實,是想要把你推上帝位后就了結自己。」
匆忙伸出想要扶起司竹溪的手僵在半空中,楚岳峙像是突然被抽掉魂魄般定住,他聽懂了司竹溪說的每一個字,然而理智和情感卻都在拒絕作出反應,只因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意外司竹溪所說的這件事。
不僅不意外,甚至在聽到的那一瞬間,就理解司淵渟為何如此決定。
如果換做是他,也會做出跟司淵渟一樣的抉擇。
「他不能死。」楚岳峙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空洞得不真實,虛弱卻又透出一絲冷血,「我知道他累了,我也知道對他來說活下去遠比死更煎熬折磨,但他不能死,只要我還活著,他就不能死。」
楚岳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不在乎,司竹溪會怎麼想他說的話,他只知道,他不能讓司淵渟死。
哪怕他明知道司淵渟想得到解脫,也依舊自私地想要把司淵渟留在身邊,再多的傷再沉重的痛,他會想辦法替司淵渟治,一年,兩年,三年,無論要花多少年,即便是要用他的餘生來抵司淵渟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即便有朝一日司淵渟可能會比現在更怨恨他,他也要讓司淵和他一起活著。
餘生若沒有司淵渟的存在,縱使他登上帝位,山河大地海晏河清,於他而言也毫無意義。
夜裡更深露重,司淵渟披著一身灰色大氅入的安親王府,守在寢室外的周楫見到他的時候表情隱忍中帶點糾結,但終究還是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又道:「司公子,王爺在等您。」
司淵渟推門的手在聽到周楫的稱呼時一頓,他看一眼低著頭的周楫,手指又幾不可察地蜷縮一下,眸中閃過不知名的情緒,然後才用力將面前緊閉的門扉推開。
楚岳峙正坐在桌邊,很是專註地看手裡的書卷。
他看書時總是很認真,眉心微微蹙起,嘴唇還會淺淺抿住,仔細看還能發現他的牙關也在無意識咬緊。
這副表情司淵渟很熟悉,八歲的楚岳峙每次做少傅布置的功課時也都是這副表情,如今三十一歲了仍沒有變,最大的差別也不過是當年臉頰上的小奶膘如今已經不復存在,故而看起來便也沒了小時候那股可愛勁。
「怎麼起來了,不在內室里好好躺著休養。」司淵渟走過去,又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到楚岳峙肩頭,道:「你還看兵書,不嫌費神么?」
楚岳峙抬眼看他,道:「又不是什麼嬌貴的閨閣大小姐,在邊疆征戰時,經常帶傷上陣,這點內傷還不至於就讓我起不來了。倒是你,林亦說你不僅有內傷,還憂思過度體內鬱結難解,且你長期少眠少食,對身體耗損極重,需即刻開始調理,以免內虛繼續加重將來損傷心脈。」
拉過凳子,司淵渟在楚岳峙面前坐下,淡淡地說道:「我不礙事,不過就是去勢了容易體虛。」
放下兵書,楚岳峙握住司淵渟擱在桌上的手,道:「我要自宮你質問我知不知道那有多痛,我的確不知,可我知道你痛,而且痛了很多年。」
司淵渟不太想與他談及此事,便垂下眼試圖轉移話題:「今早林芷霏在獄中畏罪自裁,我下令將她屍身丟去亂葬崗,你的人應當已經將她接走了。」在東廠里,他沒下令要弄死的人,想自己尋死是不可能的,林芷霏能自裁顯然是楚岳峙的意思,他順著把人送出去就是了。
「那不重要。」楚岳峙絲毫不給他逃避的機會,本來他也不擔心林芷霏那邊會再出什麼紕漏,他的人若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辦不好事,那不成了笑話。
「你要是想讓我繼續好好調養,那你便不能拒絕,我讓林亦幫你調理。」楚岳峙此番也是元氣大傷,林亦在他醒後來給他施針時都板著一張臉,身為醫者想訓斥病人,可偏偏病人是自己認的主,滿腔的教訓都只能自己憋著。
「你這樣,不好。你的蒼鷺營,未必所有人都能接受你與我走得這麼近。」司淵渟其實不認同楚岳峙對他表現出過多重視的做法,「不管怎麼說,我在外人眼裡都是宦官,不是什麼好人。」
「他們若仍認我是將軍,便也要認你是我的未來夫君,不能接受大可退出,我也不介意他們另覓明主。更何況,司九,我何時在意過旁人怎麼看?」楚岳峙對自己選的人帶的兵有絕對的自信,在服從命令這點上,蒼鷺營一向嚴格遵守,過往無論楚岳峙給他們下達多少看著就是去送死的不可能任務,他們也沒有過質疑,更不會認為自己有資格去管楚岳峙跟何人在一起,他們是兵,絕不會幹涉自己認定的將軍。
司淵渟無聲輕嘆,的確,楚岳峙自小就這麼說,旁人怎麼看都是旁人的事,可今時不同往日,楚岳峙與他各自的身份擺在那裡,人言可畏,又豈是說不在意就真能不在意?
正欲再勸,楚岳峙已一眼瞪了過來,對他說道:「你要我做你的玩物時,就沒想過我們關係若被人知道會怎樣嗎?」
司淵渟頓時噎住,好一會後才低咳一聲,說道:「我想你也不會讓人知道,是我考慮不周。」
楚岳峙仍瞪著他,那眼神不似與他生氣,更像是在難受。
兩人相對無言好一陣,最終還是楚岳峙先開口,道:「你就聽我的,讓林亦幫你調理,不行嗎?」
司淵渟不願再拂他意,頷首道:「好,都依你。」
得了司淵渟的同意,楚岳峙面上也不見幾分高興,又靜默少許,才道:「你陪我去睡會兒。」說罷,就拉著司淵渟起來一同往內室去。
司淵渟不清楚是楚岳峙剛恢復記憶,故而總有些不自在,還是在意之前失去記憶時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從他進屋到現在,總感覺楚岳峙身上多了幾分壓抑。其實,也不怪楚岳峙如此,因為就連他自己,如今也不知兩人到底該如何相處。
他們之間橫亘著數年的誤會、分離與陰差陽錯,仔細想想,之前那段時日,他滿心怨恨之下強要楚岳峙臣服於他,楚岳峙總歸是他這裡受了辱,心裡難免會過不去。
思及此,司淵渟想要收回被楚岳峙握住的手,然他剛一有往回抽的意思,楚岳峙便以更重的力道捏緊了他的手掌。
站在屏風前,楚岳峙一回身便抱住司淵渟,對他說道:「司九,有很多事並非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道理我懂,我也不會說我不在乎所以你也別在意,更不會說我們就像我小時候那般相處這樣不切實際的話,我只是希望,今後你在我面前,不要有太多顧慮,也不要記著太監的身份,我說了,我不認。從前沒人在意你的感受,現在有我在意,往後,你覺得怎樣對我你心裡舒服,就怎麼對我,我都能承受。」
傷害,從來都無法抹去,傷在身上會留疤,傷在心裡會潰爛成疾,若終究無法治癒沉痾,至少,讓他能為司淵渟減輕日夜不歇的痛楚。
攬住楚岳峙的肩頭,司淵渟內心掙扎許久,最後還是將人推開,看著他道:「你應當聽過不少我心理扭曲暴戾成性的傳言,那都是真的,我這麼多年,內心積鬱苦痛得不到宣洩,上位后便只能通過這樣的手段來排解。我已經,不是你記憶里那個司九了。」
司淵渟眼神黯淡,想到在東廠地下層的那個暗室,牆上地上乃至所有刑具都血跡斑斑,這幾年他是怎樣變得越來越殘暴的,自己心裡清楚,而那一切若讓楚岳峙看到,莫說是再讓他抱在懷裡,只怕會連一根手指頭都不願再讓他碰到。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東廠,有一個不許旁人進去的暗室嗎?」楚岳峙問道,余隱潛伏在東廠,已將東廠結構摸清,也已彙報了那間暗室的存在。
看到司淵渟微僵的臉色,楚岳峙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只吻了吻他的喉結,對他說道:「變了就變了,我都接受。我若要求,你仍是從前的司九,那才真的不可理喻。你不想讓我看到,我就看不到。我只要你在我這裡是司九,是司淵渟,至於你變了多少,是好是壞,不重要;你需要排解就來找我,在我身上宣洩,要我給你口侍要我哭要我求饒,又或是像之前那般將我弄到失禁,甚至,你想對我做更過分的事,讓我在你手裡尊嚴盡失,都可以。」
望進司淵渟那雙無法躲閃愕然失神的眼眸深處,楚岳峙全然不在意司淵渟做過什麼陰暗而暴虐的事,他只想要再看到,這雙好看的眼眸能重新亮起光芒,哪怕那是與從前無法比擬的微光。
「司淵渟,我不僅要帝位,我還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