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書房裡,在歡顏話音落下后,許久都未有人再說話。
能聽到的,是楚岳峙比平日更重的急促呼吸聲。
司淵渟仍在椅子上坐著,面上看不出半點情緒,他低垂著眼帘,繫於腰間的玉佩被他握在手中來回翻轉,另一手小臂搭在椅臂上支撐著身體,手掌指尖輕垂,整個人看起來平靜異常。
楚岳峙半仰起臉,突如其來的真相令他一時無法相信,理智讓他迅速回憶和楚岳磊之間的所有過往,那些兄友弟恭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掠過,震驚、憤怒與悲哀糅雜在一起,令他難以再自持冷靜。
金針封印並非對他毫無影響,在金針被除后,儘管他的的確確恢復了過往大半的回憶,但其實那些記憶都並不完整,有許多斷續連接不起來的地方。可即便是在那些斷續的片段中,有楚岳磊存在的記憶,也都是溫情的,他一直都以為,楚岳磊是登基后才漸漸被皇權腐蝕了內心,開始防著他對他產生懷疑,卻從未想過,楚岳磊對他的兄弟之情從來便是假的,由始至終都暗藏殺意。
過去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司淵渟才終於開口打破了這片靜默,問道:「你知道得如此之多,為何還能活至今日?」若按常理推斷,歡顏知道如此多不該知道的,依照楚岳磊多疑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讓她活這麼久。別說是楚岳磊,哪怕是他司淵渟,若發現有一個知道很多卻並非自己心腹的人證存在,他絕不會讓人活著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歡顏直起身,她捋了一把鬢角生出的絲絲白髮,苦笑道:「殿下和司公子皆知,奴婢的相好是個太監,可奴婢卻並非完璧之身。當年,是奴婢想方設法地爬上了三皇子的床,主動向他獻身,才保住性命,得以留在殿下身邊繼續伺候。」她只是一個宮女,在宮裡,一個普通的宮女或是太監丟了性命,從來都不是什麼大事,也沒有人會在意。她不想死,為了活下去,必須要做出犧牲交換。
「三皇子生性多疑,他除了自己,不信任何人。這樣的人也極度傲慢,他相信被他臨幸過,奴婢必然會對他死心塌地,再加上後來每次他要奴婢回稟有關殿下的狀況時,奴婢也都如實相告,所以他才會暫時放過奴婢,讓奴婢活到出宮那一日。出宮后,三皇子也的確派了人去追殺奴婢和奴婢的老伴,半路上我們逃到了一個小村莊里暫時歇腳,不想卻遇上了瘟疫,全村人都死了,奴婢和老伴靠著出宮前殿下賞賜的保命丹藥僥倖活了下來,便藉機換了身份繼續遠逃,最後躲進了深山中。」歡顏是楚岳峙乳母的女兒,年齡與楚岳峙相差無幾,然而模樣看起來卻如同四十歲的婦女一般,不僅生了白髮,眼周與唇角處都生出了明顯的細紋,把她經歷過的滄桑都刻在了皮囊上。
司淵渟沒有再質疑歡顏的話。
正如歡顏所說,楚岳磊看不起所有人,更認為天下間的人都應當臣服於他腳下,若能得他寵幸,那是天大的恩賜,不可能會背叛於他。正如這些年,楚岳磊對宦官司公公一般,侍過寢,被反覆地折辱過,司公公便理所應當對陛下身心臣服。
楚岳峙已許久未曾如此激憤,他回過身看司淵渟,像在問司淵渟又像在自問:「為什麼?皇兄為何要如此對我?我是最小的皇子,並無登基可能,母妃是舞女出身,不比惠貴妃有母家可依靠,我根本不會對皇兄造成任何威脅,他為何要害我?!又為何要你當太監,如此踐踏於你?!」
「歡顏,你先出去,有些話,咱家要與安親王單獨說。」司淵渟起身走到楚岳峙面前,伸手將人輕輕攬入懷中,他看楚岳峙的眼神溫柔而悲傷,與歡顏說話的聲音卻有些森冷,帶著令人難以違抗的威壓。
歡顏又哪敢再看兩人,更不敢探究他們之間的關係,低著頭就從地上站起退出了書房。
比起楚岳峙的激動,司淵渟要鎮靜許多,他在楚岳磊身邊已經多年,清楚知道楚岳磊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歡顏所說的一切,與他得知楚岳峙的記憶是被人強行封印后的猜測相去無幾,現在不過是聽到歡顏親口證實了他的猜測罷了。
「先帝七子,六皇子早夭,五皇子出家,二皇子被貶黜,前東宮太子與四皇子已死,楚七,陛下想要奪得帝位之心,從一開始便有,剷除他認為對自己有威脅的人,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自認對陛下沒有任何威脅,卻不代表陛下也是這麼想,你不能否認,你天資聰穎心性良善,這是連先帝都認可的,否則先帝不會將我指給你做侍讀。」司淵渟說道,誠然把他一個尚書之子指給一個不可能登基的皇子做侍讀,多少帶了警告打壓他父親之意,令他入宮也是要讓他父親明白皇權不容挑戰,然不可否認,先皇也的確喜愛自己這個最小的皇兒,否則也不會在楚岳峙的母妃沉迷習舞不願爭寵惹得先皇不高興將她冷落時,還給讓少傅為楚岳峙講學並將他指為侍讀。
儘管生於皇宮中的人都清楚,皇帝喜愛並不代表就能被立儲,有時候皇帝的喜愛反而是最無用的。正如受寵的妃子可以有多個,皇后卻只能有一位,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破,每個有背景的妃子身後所代表的大臣黨羽,皇帝不僅在朝堂上受各派大臣的牽制,需要平衡各方勢力,也要防著後宮里背有所依的妃子,在宮中,感情最無用,唯有利益算計才是真。
而對楚岳磊而言,將一切微小的可能性扼殺在搖籃中,才是最穩妥的做法。
「那你呢?!你是無辜的!!當時你受了那樣重的傷,他竟讓父皇要你進宮當太監!!」楚岳峙剋制不住地拔高聲線,他根本不敢想象,司淵渟被送進宮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又是什麼樣的境況。
司淵渟放開楚岳峙,臉上浮現一種難以言說的認命感,他平淡的開口,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楚岳峙感到凄涼與諷刺乃至絕望。
「楚七,我並不想當太監,但也許對已經殘缺的我來說,成為太監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的命運。如若我隨其他司家人一同被流放,我也許早就死在半路上。而罪臣之子,不可能在朝為官。於我而言,想要為父親和司家報仇,想要獲得權力進入朝堂,想要完成父親的遺願不讓大蘅國再衰落下去,成為太監向上爬,是我唯一的選擇。」
他很早,就認清了這個事實,也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至於陛下為何要我當太監,你難道想不通嗎?當年使臣想對我做什麼,我這張臉讓多少人想對我做同樣的事……楚七,我是侍過寢的人,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而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每日都被召去侍寢,那些夜裡,他令我在他面前將衣服一件件脫下,然後跪在他面前為他口侍。陛下不輕易對我起疑,也是建立在他認為已經將我玷污徹底,也將我的自尊踐踏徹底的基礎之上。」
他也曾心高氣傲過,自尊與清白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何等重要。然而入宮當太監,是從根本上摧毀他的尊嚴,對曾經是尚書之子,才學品行享譽京城得到皇帝封號的他來說,被去勢,淪為太監,是比殺了他更為恥辱不堪的事。他並不知楚岳磊是從何時起對他懷有歹念,但楚岳磊會對先皇提出這樣的建議,無疑是要讓他認命,讓他在面對一樣的事時,選擇屈服而非再次反抗。
楚岳磊對他做過的事,他不想瞞楚岳峙,更不想讓楚岳峙日後從楚岳磊口中得知,若楚岳峙堅定地選擇要他,那麼總有一些痛,楚岳峙要和他一起承擔並接受。
勾起唇角,司淵渟露出淺淡而毫無笑意的一抹笑,道:「你明白嗎,將來有一天,陛下一定會用這些來再次羞辱我,向你炫耀他早在你之前就碰過我,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你若嫌棄,也可以現在就放開我。我依舊會將你送上帝位,答應你的,我決不食言。」
楚岳峙只覺徹骨冰寒,如同曾經於邊疆浸在冰河中潛伏所感受到的,近似死亡一般的惡意幾乎要將他整個吞噬。
他碰了碰司淵渟總是穿戴得比任何人都端正嚴實的衣袍,那幾乎將脖子都包起來的護領,又想到司淵渟那時刻都要帶著巾帕擦手,輕易不與人有肌膚接觸的潔癖。
「我從來,都沒有對你產生過那些齷齪的念頭。」對於司淵渟的認命,楚岳峙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他無法設身處地地去考慮司淵渟這些年來面對的處境,還有很多事他也不會去做,但有一點他很確定,「我對你的感情里,從來就不包括為了得到你而先將你毀掉。」
「司九,我願意被你用任何方式佔有,但我絕不會因愛你而選擇傷害你。」楚岳峙想對司淵渟笑,卻怎麼都無法讓自己平和地撫慰司淵渟展露給他看的傷口,往後退開一步,楚岳峙掩面道:「司九,我不會嫌棄你,永遠都不會。但到了最後那一日,我一定要親手殺了楚岳磊,他對我的欺騙利用,還有他對你做過的事,我要將這些成十倍奉還在他身上,然後再將他凌遲處死。」
他並不願在司淵渟面前表現出自己冷血兇狠的一面,就像司淵渟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隱藏在黑暗中那份扭曲的殘暴不堪一般,然此刻,他無法像司淵渟這樣按捺住自己暴走的情緒,他想要殺楚岳磊,一如當年他想要殺使臣。
經歷過戰事的人,身上永遠會帶著與人以命廝殺后留下的狠戾,以及對極端武力,或者說是暴力的崇尚,那是受過戰事洗禮的人身上殘留的一種獸性。
他曾不止一次,在戰場上殺紅了眼,也因此,當他被恨意攫住心神時,心中迸發的殺意是空前而兇殘的。
在今天以前,他仍對楚岳磊還尚有一絲兄弟之情,想過要在篡位成功后留楚岳磊一命,然現在,他只想將楚岳磊碎屍萬段,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司淵渟報仇。
司淵渟並未讓楚岳峙沉浸在這樣令人扭曲的恨意中。
上前拉下楚岳峙掩住面容的手,司淵渟將掌心貼上他因咬緊牙關而緊繃僵硬的臉頰,以和煦有力的聲音對他說道:「楚岳峙,你記住,我要將你推上帝位,不是為了要你替我報仇,而是因為你懷萬民於心,讓我篤信你會成為一個仁厚的明君。不要像我一樣被仇恨蠶食內心的仁善,也不要像我一樣活在黑暗中,你要生於光,長於光,立於光,然後把我和像我一樣的人從黑暗中帶出來。」
楚岳峙,我不需要你為我復仇,也不想讓你為了奪位而變成一個無情無義泯滅人性的惡徒,所有骯髒令人不齒以及殘酷不仁的事由我司淵渟替你去做,你只要堅持住我們最初的理想與信念,在未來以仁愛治天下,改正不公,令大蘅國重現太平盛世,那才是我苟活於世想要看到的,也是對我而言真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