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暗流洶湧
雲昭對這新硯簡直愛不釋手,絕對是他所有收藏品中最漂亮的一個,他坐在問聞齋寬大的書案後面,細細把玩,旁邊站著他的貼身內侍元盛,元盛見主子心情好心裡也舒服,「多虧了董大人幫皇上找到這麼好的硯台。」
「對啊!得賞!賞什麼呢?」雲昭把這新硯端端正正放回到錦盒裡。
「皇上不打算試試新硯?」
「不急。」元盛接過盒子,小心的放到後面的紅木百寶架上,那上面擺滿了珍奇異寶,各式古董名作,珍稀玉器,樣樣價值連城。
「就那個!」雲昭指了指架子上一隻白玉盤,那玉盤通體白璧無瑕,晶瑩剔透,精細的雕工刻畫出細密繁複的花紋,環間系著一條明黃色的穗子,搖擺間及其炫目華麗。
「把那個拿下來。」元盛領命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來,放置到書案上。雲昭靠著椅背左看看右看看,點點頭,「就賞這個吧,你覺得呢?」
「皇上親自挑的,當然是好的!」元盛嘴上這麼說著,暗自卻皺了眉,這一頂玉盤都夠買百十個這樣的硯台了,皇上去年剛得的時候還喜歡得不得了,如今這麼輕飄飄的就賞給了遂州刺史,當真是喜新厭舊。
雲昭自然不知道元盛那些大逆不道的腹誹,他把玩著腰間的玉墜,心裡想著自己的小心思,這宮裡日復一日實在是太無趣了,自從八歲那年從馬上摔下來過後,就再也沒學過騎射了,搞得每年的秋獵都玩不得,看來除了這些文鄒鄒的筆墨,得要想一些冬天也能找的樂子才行。
「啟稟皇上,魏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雲昭頭也沒抬,眼睛還黏在案上的鏤空吊鏈香熏球上。
魏宣輔走進來的時候看到雲昭這個樣子,擺在一邊的奏摺一本都沒批,不由得暗自皺了眉搖了搖頭,原本皇上登基時就尚還年幼,這許多年來又太過於依賴長公主和駙馬,長成了這幅不學無術,胸無城府的樣子,眼看皇上即將到弱冠之年,難道還要讓長公主繼續掌權么?如今長公主又誕下子嗣,必生異心,可惜皇上卻一點都沒意識到,這些年御史台不是沒勸諫過,可是奈何長公主和駙馬的鐵腕只能三緘其口,只盼皇上有朝一日能開竅,不要等到大錯鑄成啊。
「魏御史可是有事稟報?」雲昭戳了戳那香熏球,小球晃了晃,裡面的小銀勺卻沒動,香末也沒撒出來,真是有意思,這球以後可以隨身帶著,就不用費時費力給衣服熏香了。
「皇上,這都是女子喜愛的物件,皇上貴為天子,還是少碰的好。」魏宣輔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尤其是看到雲昭如此玩物喪志,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女子怎麼了?」雲昭瞥了他一眼,「沒有女子,哪來的你我,不是我說,魏御史你就是太死板了,這香熏球怪有意思的,倒是不知道是誰做出來的。」
「皇上!」
「好了!魏御史,有事快說吧。」
魏宣輔嘆了口氣,「還是為了滄州大雪的事,今年天象有異,如今滄洲已經連下了半個月大雪,雪已經有半人高厚了,因為雪災已經有不少難民開始湧入京都了。」
「這件事情不是已經交給戶部去辦了么?」
「安撫進城的難民始終治標不治本啊,真正還是要解決滄州當地的問題啊!」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怎麼辦?難道我能把滄洲半人高厚的雪全吃了么?還是我一聲令下冬天就過去了?我是皇帝,又不是神!」
「皇上,依臣看……」
「魏御史,我記得這種事不是御史台的職責吧?」雲昭最怕這幫御史台的人對自己說教,想想就頭大,「我記得上回臬源洪災的時候是怎麼處理來著?」雲昭拍了拍腦袋,「好像是開國庫放糧放銀吧?那這回也這麼辦。」
「皇上,臣的意思是……」魏宣輔急的上前跨了一大步,可雲昭不想再聽他說話,「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行了我累了,你退下吧。」
魏宣輔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噎在嗓子眼的話咽了下去,走出問聞齋的時候,刺骨的寒風打在他臉上,刀子一樣凌冽,他回頭望了眼這飄逸的三個行書大字金匾,重重嘆了口氣,他本想提議讓皇帝表現得重視一些,甚至親自體察民情,發糧賑災,以此來樹立威信,收攬民心,為以後掌權做準備,可是如今看皇帝的樣子,就算他提了,怕也是沒個結果,他回過頭來,轉眼望著宮牆上頭的冬燕撲棱著翅膀悉悉索索的陸續飛過,嘆出口的氣也化作白色的霧,這個冬天,怕是難遇的嚴冬了。
好不容易趕走了魏宣輔,雲昭終於落得清靜,在殿內走了兩圈,清凈是清凈,可又變得無聊了。
「元盛啊,今日姑父是不是在校場。」往往姑父總是能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如去問問他吧。
「皇上,今日休沐,駙馬爺應該在宮裡。」
「休沐?休沐好啊!」雲昭高興地一拍桌子,這可是好了,平時校場和巡城都忙得很,今日趕上他休息,可以叫他來好好聊聊。
「你去傳旨,讓司徒颭即刻來問聞齋。」
……
殿里點了熏香,滿室都是梔子花的香氣,只是這味道淡淡的,別有一番清麗雅緻,殿內的漆紅柱上盤了金龍金鳳,兩側遙相輝映,踩上白狐毛的地毯,軟的要陷進去,元盛堪堪地站著,倒是有點手足無措,要是傳旨的是別人,他還能抬起頭,可是這可是長公主和駙馬爺,這珈羅殿如此金碧輝煌,處處都不合規矩,偏偏誰也管不得,退一步講,就算如今在位的是皇上,可是真正掌權的,那可是長公主。
「是元盛啊。」元盛正愣神,聞得聲音一抬眼,就見得雲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才生產不過數日,氣色便已恢復如初,眉黛唇丹,明眸皓齒,身段更是猶如生產之前,甚至還多了幾分婀娜,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淡藍色的對襟宮裝綉著大片的牡丹,頭綴金翠明珠,自成一派雍容華貴,國色天香。
這等貴胄之氣,就算是皇后之儀也不過如此了,元盛不知怎的,腦子裡就冒出了這長公主身著鳳服,手持鳳璽的場景,臨了又忙搖了搖頭,長公主若是為後,那駙馬豈不當了皇上,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雲綺被賀錫扶著坐在了雕花大椅上,懶懶地持了綉祥雲的團扇,「這宮裡的炭火也太足了些,明明是冬日裡,倒是熱的我要拿扇子。」
賀錫一邊又拿走了她手裡的扇子,「公主您現在正在月中,不能受風,暖和點總是好的。」
雲綺見自己手裡空了,嘆了口氣輕輕托腮,皺著眉「生孩子真是麻煩。」纖長睫毛下的一雙丹鳳淡淡掃了眼元盛,「說罷。」
元盛被這一掃,差點沒站穩,明明和賀錫說話時那般和煦,到了自己這一個眼神都這麼凌厲,都以為長公主養尊處優多年荒廢了巾幗功夫,別看自己是皇上身邊的人,要是惹得這兩位主不高興照樣沒了小命啊。
元盛弓著腰,腦袋垂的低低的,「啟稟長公主,皇上傳召駙馬爺去問聞齋見駕。」
「皇上真是的!難得駙馬今日休沐,就不能讓他好好陪陪我們母子!」
「呃……」他自己何嘗不知道,當奴才的,哪有說話的份。
「你先回去吧,駙馬待會就過去。」不滿歸不滿,皇上的面子總要給的,雲綺撫了撫手腕上的紅玉鐲,感覺自己又有些乏,懷孕的時候嗜睡就算了,怎麼生產後還是這麼容易累。
「是,奴才告退。」元盛正要告退,
「你回去稟告皇上,我去御林苑見駕!」沒等他出去,鏗鏘有力,足以穿雲裂石的聲音從屏風後面傳來,人未到,聲先至,司徒颭身著硃紅色常服,腳踩黑色皂靴信步而出,頭髮束成一髻插青玉簪,劍眉星目,英姿勃發,這是常年縱橫沙場熏陶出來的氣質,即使做家居打扮也掩不住那殺伐果斷之氣。想起自家的小皇帝,雖然芝蘭玉樹,姿容更勝,但是站在一起,就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元盛拱了手,「駙馬。」
「我知道皇上找我什麼事,你只管這樣回他就好。」
元盛遲疑了下,還是低頭應了來,這天底下,也就這對夫婦,敢把皇上的命令不放在眼裡。
賀錫送了元盛出去,雲綺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司徒颭身邊,「你膽子倒是大,敢支使起皇上來了。」
司徒颭挑了眉,摸了摸下巴上的細密胡茬,答非所問「你說我這鬍子是不是該理一理,兒子都不愛與我親近。」
「怎麼?有人說雲嵐不愛與你親近是因為你的鬍子么?」雲綺揚起嘴角,這一笑起來,那雙眼睛含了光,看著更加妖治。
司徒颭見她看著自己,不禁摸著下巴笑了,「綺兒,你不也說過我的鬍子總是扎著你么?」
「往常說你,也沒見你願意理。」
「我一個將軍,總不能跟個俏面書生似的吧。」
雲綺的目光從他面上移開,卻是也沒有搭話,神色間卻有了些倦意。
「現在有了兒子,我倒是不想當什麼鬼將軍了,一直出去打仗,那麼累,還不能經常陪著你們。」司徒颭牽起雲綺的手,又扶著她坐下,「難得休沐,還又被傳喚。」
「去吧,誰讓我們身為臣子呢。」雲綺笑了笑,又推了他的腰,「快去換衣服吧,別讓皇上等久了。」
司徒颭俯身吻了吻雲綺的額頭,轉身進了內間,雲綺的目光卻隨著他腰間的黃色辮編腰帶一路而去,賀錫從外面回來,看雲綺的樣子有些愣神,「公主?」
雲綺感覺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很多事情都懶得想,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扶著額,「送走了?」
「送走了。」賀錫留意到雲綺方才的眼神,靠近身側,壓低了聲音,「公主,駙馬他?」
「他想幹什麼我不是不知道,他想的何嘗不是我想的,若是他能成功,那就由得他吧。」
「那那個小蹄子?」賀錫又靠近了些,駙馬方才剛出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那腰帶的系法根本就跟平常不一樣,分明是代代那死丫頭的手法。
雲綺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淡淡的很是冷漠,「姿色可以,不過腦子就不太夠看,留著吧,省得他去找外面的,等到事情都了了,我再騰出手來收拾她。」
「這事不勞公主動手,奴婢會替公主看著的。」
「嗯。」雲綺又閉了眼睛,手指輕輕揉著眼角的穴位,淡淡熏香飄散開來,散逸在整個迤邐宮殿。
……
雲昭坐在御林苑的平場台架上,四周圍起的黃色帷帳擋去了不少寒風,可他還是覺得冷風陣陣,不由得裹緊了大氅,眼前的司徒颭連斗篷都沒披就這麼站在架下舉著弓,吹過的風撩起他的衣擺,他正對著草靶瞄準,驀地放手,「嗖!」的一聲,尾綴鵝羽的長箭劃破寒風,眼睛還沒轉過去的功夫就已經嚴嚴實實釘在了靶上,百步之外的內侍高喊:「正中靶心!」
雲昭嘶嘶哈哈地捂著手,「姑夫箭法又精進了啊!」司徒颭走過來,把那把弓把上圍了虎皮的弓放在一旁的桌上,「皇上不下場試試?」
雲昭忙搖頭,「你這把弓,我可拉不動」
司徒颭摸著虎皮的絨毛,神色莫測,「這把弓是當年先帝賞賜給臣的,弓上的虎皮是先帝陛下年少時親自獵下的猛虎取末端一段尾皮製成,意義非凡。」
「父皇年少時就如此勇猛?」
「是啊,先帝年少時是何等勇猛。」司徒颭笑了笑,眼神掠過雲昭凍得青白的面色,落到正冒著熱氣的酒壺上。
「這天太冷了。姑夫你不冷么?」
司徒颭哈哈大笑,「這算什麼?當年我與遼東作戰時,那氣候可比現在冷上數倍。」
「還是姑夫見多識廣啊。」雲昭向來懼怕戰場兇險,嘴上欽佩,心裡卻敬而遠之。
司徒颭看著瑟瑟發抖的雲昭,「不如下次我再出征,皇上也御駕隨行,領略一下不同的風土人情。」司徒颭格外咬重了「隨行」二字,元盛聽在耳朵里也格外刺耳。
「我還是算了吧,真上了戰場怕是該給堂堂大將軍拖後腿了。」
「我聽說皇上最近無聊的很。」司徒颭端起旁熱好的酒,一杯烈酒下肚,從嗓子眼一路熱到胃裡,舒爽!
「是啊!」說起這個,雲昭來了精神,「姑夫有什麼提議沒有?」
司徒颭聞著酒香又端了一杯,「當初與東胡作戰時,北方有一族名為室韋,他們那裡一到寒冬就積雪深廣,他們怕雪下有陷阱而不知,便將木板做成兩隻長四尺,闊五寸的彈弓形狀,繫於雙足,與冰雪之上滑行,激快可比奔馬,稱其為『騎木』。」
「聽起來很有意思啊!」雲昭興緻勃勃,卻又皺了眉,「不知這都城今年是怎麼了,眼看著都快要過年了,寒風沒少刮,雪卻是一場都沒下。」
「皇上最近不是在被滄洲大雪的事情煩擾么?」
「姑夫的意思是?」
「既然滄洲的雪多得無處可放,不如運到京都來,這御林苑最不缺的就是山,運來了雪,鋪滿了山,皇上你既有了玩樂,又解決了滄洲積雪,兩全其美。」
「奇了!還是姑夫您足智多謀,這主意太好了,我這就傳旨下去。」說著,有了盼頭的雲昭也不冷了,等都等不及,這就要回問聞齋擬旨去,元盛在旁邊跟著,身體卻涼到了骨子裡,滄洲路途遙遠,要把雪源源不斷的運到京都來,不知道又要耗去多少人力物力,僅僅只是為了玩樂?他看興緻勃勃的雲昭,又回頭看了眼還坐在那酌酒的司徒颭,駙馬爺提出這樣的建議,是何居心啊……
司徒颭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身影,伸出舌頭舔了去唇邊留著的酒漬,小小的動作就惹得隨侍在旁的宮婢心馳蕩漾,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弓,隨手撥了撥,弓弦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再看箭靶上刺目的紅心,愈發覺得可笑,把雲昭這皇帝養得這麼無德無能,他還真是佩服雲綺,這位好妻子,真沒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