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風雨欲來
幾乎是滄洲的旨意一下,六部就開始緊鑼密鼓的忙活起來,一車一車的雪從滄洲出發,跋山涉水開始往京都運來,雲昭自己的心裡有了期待,感覺日子也變得沒有那麼無聊,只是按理說往常他想做什麼事,總有一堆老頭子出來說這說那的,這次倒是清靜的很,讓他有些不太習慣了。說起來,倒是有些日子沒見溫元良溫閣老了,「元盛,許久沒見師傅了,也沒見他進宮,他最近在做些什麼?」
「溫閣老最近生了風寒,告假在家修養。」
「我怎麼不知道這事?」
元盛瞟了眼一邊堆積的奏摺,乾笑笑沒敢說話。
雲昭在殿里走了兩圈,眼珠子滴溜溜的轉,「罷了,好歹是我師傅,你隨我出宮去看看他吧。」
「皇上,這不太合適吧?」這!哪有天子探臣隨便出宮的?再說了,皇上雖然叫溫閣老一聲師傅,但是從來也沒有一天正經跟著人家學過書啊,人家可沒少被氣得生病,往次也沒見你要去探望人家。
「有什麼不合適的!那是我師傅,是普通的臣子么!行了,你快去找兩身常服,我不打算太引人注目。」
什麼!出宮不帶侍衛?!雜家看探病是假,遊玩是真吧……
雖然元盛心裡十分忐忑,卻也不敢違逆,備常服的時候吩咐了侍衛暗中隨性保護,可不能由著皇上的性子胡來。
雲昭換了身孔雀綠色的普通常服,照著鏡子,頭一回穿黃色以外的衣服,拿掉了盤龍銜珠的發冠,換成了簡單的白玉簪,看鏡子里的人壓根就不像個皇帝,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玉面公子,倘若自己不是生在皇家,而是普通人家,是不是就是這副樣子,自己怎麼可能不是生在皇家呢,都已經當了十年皇帝了,好像大家都想當皇帝,可是他也沒覺得當皇帝有什麼好的。
此時正是下午,常聽得一些負責採買的內侍說起,宮外有一酒樓名為點翠樓,裡面的菜品簡直一絕,自己早就想嘗嘗了,不知和御膳相比如何,還有名動天下的京都獅子舞,他早就想出去看看,好容易借個由頭,閑著也是閑著。披上黑色的大氅,也不管風冷不冷,簡直是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出去以後就叫我公子,你給我機靈點,別露餡了。」
元盛也換了平常衣服,心裡還是止不住的擔心,「皇上,時間有限,咱們還是早點回宮的好。」
「我知道了,傍晚之前就回宮了。」雲昭隨意敷衍了下,兩個人揣好腰牌順順利利地出了宮。
奉庭殿主殿正中供奉著歷代皇族的靈位,座座靈前點著琉璃蓮花長明燈,莊嚴肅穆,光線昏暗,菩提佛香點在殿正中的三足嵌琺琅金香爐中,爐上鐫刻著悲願金剛,左手銜寶珠,右手持錫杖,慈眉善目,惟妙唯俏。
司徒颭細細端詳這半人高的香爐,爐內的香氣倒真是讓人心曠神怡,頗有佛門之風。
「皇上已經出宮了。」司徒颭抬起身,望了眼煙灰色帷幕後面的身影說道。
那身影身穿寬鬆的白衣,一頭長發隨意的散著,不束不扎,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背對著司徒颭為佛像添香,手起手落,輕飄飄的寬大衣袖如流雲一般輕柔,肩角略微下垂著,好似懶散懈怠,步行之間卻又湖水一般沉靜。
「聽將軍的語氣,心情不錯。」他的聲音自帷後傳來,細膩的如同笛音,暗藏的幾分妖卻猶如羽毛一樣撩人心弦。
「國師料事如神,司徒佩服。」司徒颭笑了笑,「滄州這場雪,下的正是時候。」
「看來,連老天都在幫將軍了。」
「幫我的不是老天,是國師啊。」,司徒颭看著一座座長明燈供奉的皇室靈位,好似若有若無的字自我言語,「到底是妖兆,還是祥瑞呢。」
簾后響起自胸腔發出來的沉悶笑聲。
「不知不覺,竟也走到了今天,全靠國師指點幫助。」司徒颭微微彎了腰,看似恭敬感謝,眼神卻凌厲如刀子一般射向帷幕,「國師如今,也是和我一條船上的人了。」
司徒颭和他隔著一道帘子,看不清他的身影,也從未看清他這個人,但是卻覺得無論隔了多少簾幕,自己在對方面前也無所遁形。他自問一切盡在掌握,可這人,卻是讓他無論如何也捉摸不透。
低沉的笑聲再一次傳來,似帶著三分嘲弄,「將軍這條船,太小,願不願意坐上去,還得看鄙人的心情。」續完了香,那身影悠悠然的消失在煙灰色帷幕之後,「倘若將軍終有一天得償所願,那就給鄙人換個寢殿吧,整日與靈位為伴,真是讓人十分神傷啊。」
雲昭竄上了街,恨不得整個人黏在各式街頭表演和小商小販的攤位前,在點翠樓整整點了好幾百兩的飯菜,個個都是招牌,比之宮廷簡直過之而無不及,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連老闆都許久沒見過這般大方的食客,高興之餘還贈送了一壺獨家秘制的良釀,美酒易貪杯,喝著喝著雲昭就有些微醺,眼看著外面天色暗下來,元盛心裡急,「公子,咱們該回去了。」
雲昭剛出了酒樓的大門,吃得開心又有了力氣,正玩得興起,早把探病一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眼看著不遠處有座茶館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好似有人在說書,頓時又來了興緻,「走!我們去聽聽!」
元盛拉不住,只得由著他,示意藏著的侍衛趕緊跟上。兩個人進了茶館,裡面的確座無虛席,兩樓高圍著的檯子上坐著個老人,旁邊放著茶杯,正咿咿呀呀地講著奇聞異事,跑堂的引著雲昭上二樓,元盛緊緊跟著,只就怕這三教九流雲龍混雜的場所裡面有什麼隱患,尤其是現在皇上的神志還不是那麼清晰。
兩人坐下來,雲昭挑了瓜子來嗑,底下老人剛剛結束了一個故事,贏得滿堂喝彩,正要講一個新故事,「話說!」他起了個高調,引起了滿堂人的注意。
前朝有一位公主,這公主可是位妙人,出生時便引來百鳥朝鳳之祥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長大后更是傾國傾城,姿容卓絕,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前朝皇帝親自為其擇選夫婿,這位公主卻偏偏執意要嫁給一個別國人,想也知道,既是他國之人,其心必異,果不其然,此人勾結本國國君,裡應外合,覆滅前朝,打入宮廷,宮中奴僕均做鳥獸四散,皇親貴胄皆成刀下亡魂,可悲,可嘆啊!
「那公主如何了?」檯子底下有人問。
「這位公主生性剛正,知是自己釀成國禍,愧對列祖列宗,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竟然在宮殿之下埋了火藥,要與那負心人同歸於盡。」老人家頓了頓,聽眾們不勝唏噓,真是個烈女啊,遇人不淑,緊忙催促著老人快快講下去「公主以身殉國,火藥卻沒能害死那負心人,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態勢之猛無人敢靠前,竟是染紅了半邊天,可憐這位公主,一場大雨過後,連屍骨都化作了一把塵土。」
「那個負心人怎麼樣了?」還有人問。
「那個負心人。」老人捋了捋花白的鬍子,帶著唱腔唱了出來:「再取皇家長女,重為駙馬高位,往事人盡不談,自此富貴榮華。」
「好!」滿堂的人又是極為捧場,鼓掌的聲音不絕於耳,好一會,喧鬧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
「一派胡言!」平地一聲驚雷,在剛剛寂靜下來的茶館里格外刺耳,眾人都往二樓看去,樓上站著的公子哥雙頰微紅,一雙眉擰的緊成了一股繩,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了出來,急促的呼吸張顯的他此時怒火噴張,「你們竟敢公然編排皇室!」
元盛本來不以為意,竟是越聽越是冷汗津津,這等事情,竟然也有人膽子大的敢當眾談論,若是假的,本不會有人在意,可這明明……這明明是皇室禁聞,還好這老頭講的不完全,先皇他……
雲昭不是傻子,自然聽得出一些端倪,可他自幼聽到的版本可不是這樣,那場爆炸……那場爆炸!這群庶民好大的膽子!
眾人不知道雲昭的身份,只覺得這公子的怒火來得莫名其妙,老人卻是笑笑,「不知在下說錯了哪句話,惹得這位小公子如此氣結。」
雲昭剛才的酒勁有點上頭,火氣壓也壓不住,「你們這群庶民,竟敢公開編排皇室!污衊駙馬!簡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朕要!」他後面的話沒說的出來,元盛連忙撲了上去捂住他的嘴,還管什麼大逆不道,言多必失啊。雲昭此時卻不這麼想,掙脫開來,「把京兆尹給我找來!把他!」雲昭指著說故事的老人,又畫了一圈「還有他們都抓起來!」
有些人臉上變了顏色,有些人卻還是看戲的姿態,他們只以為這是哪個小孩子喝多了在這撒酒瘋,雲昭卻是踢了元盛一腳,「還不快去!」
「不知這故事,哪裡編排了皇室?污衊了駙馬?」清脆嘹亮的聲音自樓下傳來,似二月剪刀乾淨利落,靈動纖纖。眾人循著聲音從二樓收回目光,台上此時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身披淡黃披風的姑娘,一頭青絲梳起,只留了點碎發垂在鬢邊,巴掌大的小臉膚如白玉,眉似遠山,眼中好似銀星點點,瀲灧流光,臉龐在冷風中微微泛紅,神色之間流露出沉穩堅毅,站在老人身邊,雖看似只有二八芳年,卻隱隱有厚積薄發之勢。
「第一,我們未曾指名道姓,過往千年,前朝無數,既有公主便有駙馬,這稱謂也不是從本朝起始。第二。」女子指了指大門口,「茶館外早已豎起牌子,內堂的故事,皆為道聽途說,或為編造,不可盡信,只為博來客一笑。這位公子,何必為了一個故事如此氣惱。」侃侃而談,從容不迫,聽得堂客都是連連點頭,「就是的么,不就一個故事,還搞得要把京兆尹找來。」
「就是的,多大點事,半大的孩子,喝多了還是趕緊回家洗洗睡吧!」
「公子若還是氣不過,大可以把官府找來,堂內的人都可以作證,不過是一個故事,是公子您自己,非要對號入座。」那女子還猶自說著,竟是句句在理。
台下又有人開始附和,比剛才還要劇烈,雲昭感覺自己好似被許多人圍攻著,呼吸都有些急促,若是剛才還對這女子突然間的出現有些許驚艷,現在就只剩了厭惡。
那女子轉身對著台下賓客行禮道歉,眼睛卻望著二樓的雲昭,「我們茶館今夜招待不周,還望諸位賓客見諒,稍後每桌再贈壽眉一壺,至於這位公子,想必是吃多了酒,小店有上好的薑茶可以醒酒,公子可以試試,若是公子執意要請京兆尹來,小女和夥計們在此恭候就是。」
明明就是強詞奪理,雲昭聽得她的話發現這真是個伶牙俐齒的臭丫頭。
「好!你們等著!」自己堂堂皇帝,竟然在這麼多人面前被人難堪,有幾次他要脫口而出自己的身份,都被元盛攔著,真是指望不上,「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找京兆尹!」到時候自己一聲令下,管你們故事不故事,統統抓起來,以後都不許再講!
說罷,怒氣沖沖的快步下樓,恨恨地瞪了眼這丫頭,年紀不大,一張嘴卻是厲害的很,雲昭向來嘴皮子就不厲害,此時頭暈更加的不會吵架。
「你給我等著!」翻來覆去就這麼惡狠狠的一句,那女子卻是也不驚慌,只是微微頜首,看她這樣子,雲昭更是生氣,甩了袖子就大步出了大門,走到門口還狠狠踢了下那女子說的牌子。
堂客們也只當這是一道小插曲,該聊聊,該喝喝,一點都沒耽誤。老人看著門口的方向「應當沒事吧?」
女子轉過身,扶著老人重新在台上坐下,「您且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出了茶樓,冷風吹了一下,雲昭頓時清醒了一半,想起那丫頭說的話,好像確實也有些在理,也確實沒有指名道姓,可是她當眾給自己難堪,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就算不能治他們的罪,但是也得給他們點警告,皇室的事情,哪是他們可以隨便議論的,他剛才都說了要找京兆尹,為了找回點面子,他也得走一趟。這麼想著,他已經到了京兆尹的府門口,門緊閉著,有侍衛站在門口,元盛上前去「我們有事要找京兆尹大人。」說著亮出了手裡的牌子,侍衛見是宮廷的牌子,拱了手「大人不在府衙。」
「不在府衙?去哪了?」雲昭問。
「大人已經連病了數日,已有許久未來府衙了。」
「病了?」雲昭啞然,這才想起來溫閣老的事情,也病了?
「溫府是不是在附近?」
侍衛指了指路口,「轉過這個路口再走百米就是了。」
「既然都到這了,去看望一下溫閣老吧。」既然京兆尹病了,他總不能把人家從病床上拉起來去抓人,雖然還很是不甘心,但還是把出宮說要辦的事辦了也好,看著天色,宮門也應該下鑰了,看望完溫閣老在溫府借宿一晚也好。
兩人剛走到溫府門前,原本緊閉的門開了個口,一個小家丁扛著個梯子走了出來,搭在門口爬了上去,竟是在牌匾上掛了盞白燈籠,陰森森的煞是滲人。雲昭連忙上前揪住他,「這是怎麼了?我們來看望溫閣老。」
「你們是什麼人?」小家丁神色猶疑地看著他們倆。
「我是他學生。」雲昭答道。
小家丁神色戚戚,「我家大人連病了一月有餘,今兒下午,兩個時辰前,人就沒了。」
死了?!兩個時辰前?!雲昭感覺一股涼意順著脊骨蔓延到腳底,最後一點醉意也醒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