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品玉宴下
烏林珠今夜睡不踏實,躺在床上翻了幾次身,乾脆坐了起來,幾步遠處的桌上放著她的第二道玉題,那是一座白天藍的佳人玉雕,青為衣,白為面,腳踏青松,劍指流雲,刀划筆刻之間,以情入魂,極盡溫存,那秀麗姿容和曼妙體態柔中帶剛,就連握著劍柄的手,根根分明的髮絲,飄昧細褶的衣擺都光華四溢,仿若仙靈入夢。佳人的雙目低垂,面色清冷,自昨晚她得此玉雕之後,無論如何都參不透這玉題,她隱約覺得,這道玉題,不該是出給她的,鬼使神差,她率先去找了搶了她原石的那女子,本是存了找回面子的心思,可是見過她的真容之後,回來再看這座玉雕,便覺得這座白天藍佳人持劍像,竟與那女子的神態十分相像,當世美人,難分高下。
烏林珠著中衣坐在桌邊,重新點起了蠟燭,細細端詳那座玉雕,持劍佳人的面目在微弱的燭光下脂一般光滑細膩,她隨皇兄鎮守遼東玉都十年,自問鑒玉無數,也不曾見過為玉雕傾注如此情感和心血的玉雕師,至於這玉題,連題都不知道,又何談做答,交了白紙,估計就她一人了。
窗外突地颳起一股大風,將窗子撞了開,冷風夾雜著冰涼的雨水砸到她身上,吹滅了燭火,烏林珠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連忙起身關窗,可當她剛剛站起來,隨即便重重倒在地上,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可是想再站起來時,她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不聽使喚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烏林珠發現自己的上半身還能動,她費力地支起上半身,使勁捶自己的雙腿,可是一點痛感都沒有,她敏銳地感覺到有一道輕微的酥麻從大腿處慢慢傳到自己的肋骨,很快,她方才用來捶腿的手臂也抬不起來了。
「卓……!」她張嘴想喊住在對面的卓格林,可是剛剛開出口第一個字,舌頭和嘴就一起被定住了,現在她只有一側的手臂能動了,烏林珠心焦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使勁敲打身下的地板,希望卓格林能聽到。可是此時,卓格林的情況也並沒有比她好多少,他此時正站在二樓的中廳,那裡一直到二樓的兩側盡頭,地上都七七八八躺著人,正是二樓的守衛和僕從,他們都躺著或者趴在地上,全身只有眼珠能動,賓客的房門都關閉著,估計也都出不來了。
卓格林一條手臂無力地垂著,另一隻手緊緊握著手裡的刀,方才他一察覺到手上奇異的感覺就立馬封了穴道,不然現在,不能動的,就不只這一條手臂了。
岑留站在他對面,手裡還拎著一個半透明的琉璃瓶子,瓶子裡面隱約還有幾隻小蟲子在飛,看著卓格林惱怒的神情心裡還真有些發怵,他的眼睛盯著卓格林手裡的那把大刀,訕訕地乾笑了兩聲。
「哎呀,不好,還有漏網之魚。」
卓格林哪裡看不懂岑留的舉動,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人畜無害的男人,分明是將這整個二樓的守衛,僕從,還有賓客給神不知鬼不覺的放倒了,如果不是他發現的及時,恐怕現在早已為人魚肉了!怒從心起,卓格林飛身揚起大刀衝來,岑留嚇了一跳,匆忙躲閃,這一刀沒砍在岑留身上,砍在了他身後的欄杆上,』咣當一聲巨響!欄杆斷成了兩半,碎片砸落在一樓的中庭,巨大的聲響瞬時響徹在整個品玉樓中,與此同時,躲閃之中,岑留的瓶子脫手掉在地上,也摔成了碎片,裡面的幾隻小蟲子脫離桎梏,煽動著翅膀朝著卓格林飛了過來,卓格林眼疾手快地揮起自己的斗篷,將這幾隻小蟲卷了起來,遠遠地扔出去,方才那一聲巨響,驚動了一樓的守衛和僕從,隨即數十人浩浩蕩蕩全副武裝地出現奔向二樓,岑留眼看著樓梯的方向湧上來的守衛,不由得皺眉「嘖!」了一下,「功虧一簣啊!」
「岑留!」
岑留回頭,七潯正站在一樓中庭叫他,這邊卓格林又要上來擒他,「豁出去了!」岑留眼一閉心一橫,越過斷了的欄杆一躍跳下二樓,跌到一樓中庭,打了個小滾,崴了腳,再抬頭看去,三樓已然火光衝天!卓格林暗叫不好,顧不上抓人,連忙回去救烏林珠。
外面驟雨狂襲,卻不能阻擋三樓漸大的火勢,甚至還有漸漸往穹頂擴散的架勢,方才奔向二樓拿人的守衛立馬被三樓的火勢吸引了過去,當務之急要先救人救火!
「是你放的火?」七潯扶起岑留的時候,岑留問她,「你不怕雲昭受傷?」
「雲昭不在三樓。」
「那他在哪?」
「他在下面。」七潯指了指腳下,「你不是問我,三樓是幹嘛用的么。」七潯扶著岑留往另一邊走,「既然是做生意,那自然有明面上的生意,也有見不得光的生意,三樓是見不得光的,雲昭不會在那,他只會在下面,品玉樓的地下還有一層呢。」
「隋縉當初讓你參與品玉樓的建造,真是一步大錯棋。」岑留感慨,「他在你這幾乎沒有秘密了。」
「少莊主吩咐,品玉樓地下一層,望海山莊外人不得入。」納蘭笙此時出現橫亘在二人面前。
「外人不得入,那就可以關押外人么?納蘭,你對隋縉還真是忠心!」
隨著這一聲吶喊,一道身影衝破穹頂琉璃瓦,伴隨一道刀光徑直攻向納蘭笙,納蘭錯開身形,亮出自己的雙鉞抵擋住落在自己肩上的鋼刀,硬是被這力道壓彎膝蓋,持刀之人,赫然便是荊荃!
在這個檔口,三樓救火的守衛已經分出一小波人回到一樓支援納蘭笙,荊荃回身抵擋,七潯這時候已經把岑留扔在了一邊,趁著納蘭笙被岑留拖住腳步的短暫時刻,奔到機關門處,扣了機關旋柄,這樓是她跟著建造的,一草一木她都太熟悉了,隨著一道隱蔽的門打開,一條石板台階出現在眼前。
「站住!」納蘭眼看門被打開,一時情急,竟拋出了手裡的陽鉞,七潯回身正欲躲閃,卻猛地被一道力量推開,伴隨一道利器劃破皮肉的聲音,一道白色的身影猛地衝出這道門。
「雲昭!」岑留大喊。
雲昭此刻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沖入人群,本來還在打鬥的人看見這人衝過來,一時都嚇了一跳,楞在當場沒人動彈,「雲昭!」荊荃正要上前抓住雲昭,可雲昭此時識人不清,揮動著手臂不讓任何人靠近,方才地上大亂,看守他的守衛分神,他才掙脫了綁他的布條,又撞翻了守衛,剛剛奔到石梯下面,門突然開了,在底下受著蠱蟲折磨的日子,彷彿讓他回到了在皇宮被軟禁的那幾個月,他一直以為他已經忘了,可以忘了,但是那變本加厲的疼痛,如出一轍的軟禁,就像洪水衝破了閘門,把他心底最不願意再去回想的過往又一次血淋淋地重新呈現在他的面前再次經歷,他肩膀上的鉞傷流著血順著腳淌到地上,但是他卻恍若未覺。
從地下上來的守衛追在他後面,還想上去擒他,「滾開!」荊荃眼看雲昭好似受盡折磨的樣子,怒從心起,當即飛起凌空一腳正中那守衛心口,守衛正要抓住雲昭,閃避不及,被踢出二丈多遠,撞在牆壁上,立刻吐出一口鮮血來。
納蘭笙剛剛也被這一幕驚詫到了,正要再動,卻被定住了一般,隨即一條腿便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低頭看去,小腿地方清晰地刺著一根極細的金針,荊荃趁機橫刀架在他脖頸處,火光電時之間,岑留揮起長袖再飛一針,刺在了雲昭腰處,雲昭身子一歪,瞬時便暈暈沉沉栽了下去,七潯衝到他身邊,接住他倒下的身體,兩人齊齊倒在地上,雲昭此刻已經體力不支,難再動彈,但是眼皮還死死撐著,他靠在七潯懷裡,熟悉的氣味喚回了他些許神志,待看清了周圍的人後,身上的戾氣便漸漸散去,明明已經沒了力氣,但他的手還死死攥著七潯的手腕,不肯鬆開。荊荃見到這場景,心下稍安,再看刀下的納蘭笙,只恨不得現在就一刀結果了他,他們苦苦尋找雲昭這許多天,要不是看到七潯的白燕,差點就要離開洛陽了。他們此時劫持了納蘭笙,那些守衛不敢動作,此時三樓的火勢已經小了,只留了很少的人繼續滅火,大部分的賓客也都無恙,卓格林抱著烏林珠來到一樓中庭,烏林珠還渾身僵硬的躺在卓格林懷裡,漆黑的眼珠卻十分清醒地轉著。
「你快來為他治傷。」七潯看著倒在自己懷裡的雲昭,他的血已經染紅了自己的裙子,還無法止住,心急對岑留喊道。
「先救烏林珠!」卓格林抱著岑留擋在了他身前「你到底對她下了什麼毒?!」。
「不是毒藥,只是一些我平時葯養的小蟲,像蚊子叮一樣不好察覺,作用在這。」岑留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繞開了卓格林,俯身檢查雲昭的傷口,「她短暫會有中風的癥狀,等一會就慢慢能動了。」說著,他和七潯合力將雲昭扶起來,對荊荃說道:「針上也有同樣的葯,納蘭笙他很快就動不了了,你不必再管他,我需要幫雲昭治傷,你回來幫我們守著。」
話是這麼說,但是看著蠢蠢欲動的守衛,荊荃還是扛著納蘭笙,跟著七潯他們回二樓廂房,只是緊緊關上了大廂房的門,把納蘭放在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內,提防著那些品玉樓的守衛。
天際泛起魚肚白時,大雨已經隱沒在了日光之後,火也已經滅了多時,三樓一大片化為焦木,漂亮的穹頂也被熏得烏黑,火併不大,已經手下留情了。岑留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像是從水缸裡面撈出來的一樣,大廂房的門還關著,那些守衛也都不知疲倦地在外面守著,納蘭此時坐在大廂房裡的小廳桌邊,藥效已經過了,但是還受制於荊荃,門外門內依然一幅劍拔弩張的樣子,岑留拿手帕擦臉上的汗,看向納蘭的眼神有些同情,也有些無奈,這些練武之人,體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隋縉讓你幹什麼你都干,他一向是不知輕重的,你還由著他。」
納蘭笙笑笑,「他是我主子,這是自然的。」
岑留又對著一臉擔憂的荊荃說:「他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聽見岑留這麼說,荊荃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連帶對一邊的納蘭笙也不再咬牙切齒的,「那就好!那就好!」說著便想要進去看雲昭,岑留攔住他,「你就別進去了,七潯在裡面照顧他呢,沒事的。」
七潯坐在床邊,手還被雲昭握著,她的眼下已經烏青,身上,臉頰上都沾染著雲昭的血,此時已經乾涸了,變成了可怖的黑紅色,頭髮散落下來兩縷搭在額頭上,但是她卻沒有整理,她細細端詳雲昭的面目,皇都一別,許久沒見了,他晒黑了許多,原本在茶館已經養胖了些,可是現在眼眶都瘦的陷了進去,下巴上也冒出了細密的胡茬,他躺在這裡,像極了剛剛來茶館的時候,在雪地里身受重傷狼狽的求救的樣子。沒見到的時候,七潯原本覺得,就算他們遇見麻煩,她也更擔心荊荃,可是她自己清楚,那時看到他,和現在再看到他,心境已經全然不同了,現在,她還能做到像那時一樣,隨口說出將他當做小叫花子扔出去的話來么?
雲昭的眉深深地擰成一股,他身上的很多傷,都是自己弄得,不管是蠱蟲,還是外傷,都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痕迹。七潯拿出從納蘭笙那裡要回來的戒指,她過目不忘,這是雲昭口中認親唯一的信物,對他很重要,她將這枚黃玉髓戒指重新帶回到了雲昭的手上,雲昭的手很涼,七潯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輕輕地呵氣,好像是感受到手上的暖意,雲昭緊緊握著的手才漸漸放鬆開來。
眾人在外面等了許久,七潯這才打開廂房的門,納蘭笙立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躬身垂頭,「請七潯姑娘恕罪。」
七潯並未出聲,也不看納蘭,目光遙遙的不知看向哪裡。她不說話,納蘭笙自然要繼續躬著,不知過了過久,七潯才悠悠開口,「納蘭樓主這聲恕罪,七潯不敢擔待。」
「望海山莊財大勢大,隋縉少莊主意氣風發,隨心所欲,納蘭樓主奉命行事,七潯是講理的人,自然不會為難樓主,樓主這賠罪姿態大可免了。」
「少莊主他……」納蘭笙遲疑地開口,不知道此時是否應該為自己的主子說話。
「本以為品玉樓能出淤泥而不染,如今還是成瞭望海山莊假公濟私的是非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是赤裸裸的嘲諷,納蘭笙抬頭想要反駁,不想正和七潯四目相對,那雙眼睛冷冰冰地看著他,輕蔑,不帶一絲感情。
「你回去告訴隋縉,下次再來招惹,就不是火燒品玉樓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