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端倪初顯
江水是何等的冰涼刺骨,雲昭在江里慢慢沉下去的時候,思緒回到了他當皇帝時,在他即位之前,他只是一個活的有些肆意的年幼皇子,就算是唯一的皇子,父皇也並沒有太過嚴苛地督促他的課業,姑姑會帶他去打宮裡山楂樹上的果子,那時候,宮裡沒有叫司徒颭的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從某一天開始,他就見不到父皇和姑姑了,身邊的人告訴他,他們出去打仗了,等這一仗打勝了,他們就要搬家了,搬去另外一座皇宮,沒有現在住的地方大,但是比現在住的地方更好,等他們搬過去,他們就不必再花好多錢去買那些美麗的駿馬,而是想要隨時都有了。那時候的他,剛剛得了一匹矯健靈敏的白色靈駒,美得像天邊的雲朵,他還想要更多,於是他希望父皇快一些打贏回來,他想騎著馬和父皇一起,再去打獵,可是父皇最後沒有回來,身邊的人沉默著,他被帶上了馬車,千里迢迢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座新的皇宮。姑姑為他披上了父皇曾經穿的衣服,他坐在寬敞明亮的殿堂中,群臣向他叩拜,聲勢浩大,他像個木偶一樣,別人做什麼,他跟著學做。然後姑姑帶他見了一個叫司徒颭的人,她說這個人即將成為他的姑父,是這個人為這次戰爭帶來了勝利。
他不喜歡這個叫司徒的男人,他身上有難聞的血腥味,他想找父皇,他那時正騎著那匹白馬,勒緊了韁繩,可是那天溫馴的馬兒突然發了狂,一個挺身將他甩至地上,他磕破了額角,透過被鮮血模糊的眼睛,他看到那個叫司徒的男人一刀將白駒斬了首,那時他突然明白,他永遠都見不到父皇了。
白駒被處死了,自那一年起,他再也不騎馬,再也不打獵了,他拉不開弓,射不出箭,那一年,他八歲。
渾渾噩噩數年,如過往雲煙,再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了江邊,身下布滿僵硬的石塊,太陽還沒有從江的盡頭升起,身邊傳來腳步聲,待他看去,幾個身穿白衣的人圍在他邊,他們帶著白色的帽子,遮著面容。
是陰間的使者來接我了吧,雲昭想,也好,真的很累,以後就不用再累了,於是他閉上眼,再一次沉沉睡去。
好痛,我已經死了,為什麼還會痛!自混沌中割裂,雲昭猛地睜開眼,是腹中的痛,喚醒了他,入目是織金的床幔,這是哪?他掙扎著從榻上滾了下來,光著腳跑到門邊,門關的嚴嚴實實,這是哪?
織金的窗幔,明黃的錦被,還有朱漆描龍的案幾,他看著杯盞中澄明的佳釀倒映出自己的的面龐,難道這裡是皇宮?只有皇宮!才有這麼華麗的房間,才有這上鎖的門,他被抓回來了?他被司徒颭抓回來了!
不,這是他的寢宮!一切都是夢,過往的一切都是夢!不是他被抓回來,是他從來沒有逃出去!茶館,七潯,荊荃大哥,都是夢!他還會痛,現在才是現實!
他撲倒了燭台,扯斷了帷幔,打碎了杯盞,這裡的一切一切,都在諷刺著他的天真!他從來沒有逃出去!他一直都在皇宮!一直都在司徒颭的手心裡!
巨大的絕望和恐懼籠罩了雲昭,他好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他感覺不到身上的痛苦,他在黑暗中抓住的那道光消失了,還有什麼比光消失了更加可怕,那是他曾得到了,卻又失去了。
他瘋狂著,混亂了,他砸碎了看得到的所有東西,好像有人拉著他拿著碎片的手,好像他方才割著自己,但是他感覺不到痛,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的腦袋裡有根弦,斷了。
雲昭因為岑留的葯睡了一天一夜,七潯也一直陪著,夢囈之中,雲昭斷斷續續地叫著荊荃,他是真的把荊荃當做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看著他雙眉緊皺,臉青唇白的樣子,七潯心中第一次泛起些許難言的酸楚,不可以再耽擱了,他必須儘快上別勒山解蠱!
「你在呢?」身後傳來一道細膩的女聲,七潯回頭看去,門口正站著個身形曼妙的紅衣女子,一頭青絲束成一個高辮,只插了一隻木簪,眉梢含情,目中帶笑。
「嗯。」七潯點了點頭,這女子是荊荃帶來的,叫路霓鳶,路中相識,結伴而行,「這麼長時間,給你添麻煩了。」
「是我添麻煩了才是。」路霓鳶搖搖頭,「他還好么?」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子給七潯很奇怪的感覺,本能讓她防備著一切陌生的人,但是對這個女子,七潯卻總有些熟悉的感覺,彷彿她不是一個真正陌生的人。
「不太好,我們要儘快啟程。」七潯說著,為雲昭掖了被角。
「七潯姑娘!」七潯正要往外走,霓鳶卻叫住她,七潯停住腳步,剛好與她兩肩齊平,她們竟是一般高的,迎著彼此的目光,卻讀不出對方在想什麼。路霓鳶莞爾一笑,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已經告訴荊大哥了,我們今天傍晚就起程。」
她抿成一條線的唇很薄,像她的眼睛一樣猜不透,七潯點了點頭,「多謝。」
待路霓鳶轉身離開,七潯的目光久久沒有從她身上離開。
傍晚時分,雲昭已經被荊荃安置躺在了舒適的馬車中,六個人一車四馬離開了品玉樓,元盛本想在馬車裡時刻照顧,但只有他一個人會駕馬車,便只能在外面趕馬,心裡倒是十分的不忿,明明我才是陪伴皇上多年的侍從,現在卻只能把地方讓給一個大夫和一個黃毛丫頭!說到黃毛丫頭……元盛一手拿著鞭子,一手偷偷撩開帘子看進去,坐在裡面和那大夫一起照看皇上的女子身穿灰藍色綉梔子花長衫,八破間色裙,不正是自己去年陪皇上出宮聽戲,在茶館惹怒皇上的那個大膽女子?當時他便覺得這女子牙尖嘴利,卻又不得不承認她確實貌美,可是這世上美貌女子不知凡幾,無甚稀奇,不以為然。只是不知為何,皇上逃出宮來,竟然流落到這茶館去了,若是皇上的救命恩人,那自己多給對方几分面子,也是應該的。
元盛心思轉了幾轉,這不忿之情便消退了大半,如此,便可安穩的趕馬車了。這邊他心念轉著,車裡的人倒是沒工夫搭理他在想什麼,岑留為雲昭把了脈,又查看了傷口,最後重新為他把被子蓋好。
「身上的傷倒是沒什麼大礙了,只是不愛醒,大概是夢魘了,這東西還是看他自己,終究要他自己克服的。」
七潯點點頭,岑留看她的神色,又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接受納蘭安排的馬車。」
「這是他應該的,不用白不用。」七潯白了他一眼,方才納蘭送到品玉樓門口,頭一直低著不敢抬起來,他一個堂堂樓主,怕七潯怕成這個樣子。
「那路霓鳶,你怎麼看?」七潯接著問道。
岑留向外看了一眼,風撩起帘子,騎在馬上的那一抹艷紅,好似一面迎風飄揚的旗子,張揚快意,「匪窩出來的,倒是個美人。」
「當心是個帶刺的玫瑰。」
「再美的玫瑰也跟我沒多大關係,你瞧她一雙眼睛都黏在荊荃身上了。」
七潯皺皺眉,也向外看去,像是說到什麼開心的事,路霓鳶一掌拍在荊荃的手臂上,沒有小女兒的扭捏,荊荃竟絲毫沒有介意,兩人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相處,「我從沒見荊荃這樣的笑容。」
從前在茶館,七潯見過荊荃爽朗的笑,也見過他暢快的笑,唯獨沒有見過他現在這樣。
「千年鐵樹也會開花的。」岑留注意著七潯的神色,「你也不要太擔心了,事已至此,荊荃他知道分寸的。」
「他哪裡知道。」七潯看了一眼昏迷的雲昭,「我早該知道,他一個人應付不來的。」
雲昭渾渾噩噩,只覺得自己像一抹孤魂,在這人世飄蕩無所皈依,他想找荊荃,但是找不到,他好像墜入了一片白霧,有一些不甚清晰的東西一直圍繞在他周圍,甚至還有悉悉索索的說話聲,吵得他頭疼,他胡亂的揮動著雙手,想把那些吵鬧的聲音趕走,可是突然有什麼抓住了他的手腕,雲昭看不清,好像是一隻手,那手有力不可抗拒,可是即使近在咫尺,雲昭依然看不清抓著他的手的人是誰,雲昭奮力掙扎著,可是越掙越緊。
「他怎麼了?」七潯眼看著原本安靜躺著的雲昭突然抖了起來。
「夢魘。」岑留說著,湊近撐開雲昭的眼皮看他的瞳孔,「我要為他施針。」
七潯點頭,撩開帘子對外面說到,「先停車。」
一行人停下車來,此時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岑留借著微弱的燭光為雲昭施針。路霓鳶見荊荃臉色不大好,便想要上前安慰,只是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跟著一起擔心。
「姑娘!」看到七潯下了車,荊荃連忙上前去,「雲昭沒事吧。」
「他沒事的。」七潯笑笑,「身體上的問題不大,主要是心裡,是遭受的打擊過大。」
「天殺的望海山莊!」荊荃恨恨地揮起一拳砸向身邊的樹,幾片樹葉悠悠地落到他肩上,「太輕易放過他們了!」
「說到底,這件事,是我連累了雲昭。」七潯搖搖頭,「隋縉是為了為難我,才軟禁了雲昭,荊荃,你若是有氣,便先向我發吧。」
「姑娘你說的哪裡話。」荊荃聽見七潯這麼說,這氣也不得不泄了大半。
「你不必擔心,是賬總會討得。」七潯為荊荃拂去他肩上的落葉,越過他的肩,正和路霓鳶的目光相撞,只一眼,對方便移開了去,只是七潯心裡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外面幾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馬車停在路邊,偶爾有幾隻麻雀落在車棚上,又嘰喳著飛走,除此之外,便是怵人的靜。
「好了。」直到岑留掀開帘子對他們說,「可以繼續出發了。」
正陽宮
雲綺褪了錦繡華服,坐在金漆妝台前,賀錫正為她卸下釵環,一頭青絲傾瀉到腰際,雲綺端詳著鏡中的女人,她如今已經三十幾歲了,眼角還未曾出現細紋,可是眼中卻好像已經沾染了滄桑,宮裡的夜永遠是喧囂的,夜不靜,心自然也不靜,她生為公主,好像連靜對她來說也已經成為了奢望。
「賀錫,你說本宮錯了么?」
賀錫正為雲綺梳頭,「殿下怎麼會錯呢?」
「皇兄去時,我甚至來不及跟他說最後一句話,可是若來得及,我也知道他會對我說什麼。」雲綺頓了頓,「終究是我辜負了他,辜負了雲氏。」
「殿下也只是別無選擇。」賀錫在心中嘆了口氣,「殿下您……當時畢竟還無法撐起這江山。」
「是啊,別無選擇。」雲綺看著桌面上整齊的擺放著一排耀目的金簪,它們和面前的銅鏡一樣可以照出自己的面目,好像也能照出自己的內心。
「當初別無選擇,現在的路,卻是我自己選的。」
「什麼是你自己選的?」
雲綺陡然一驚,不知道什麼時候司徒已經站到了身後,正嘴邊含笑的看著她,賀錫也是被嚇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禮。司徒揮了揮手,牽起雲綺的手走向床榻,他撫摸著雲綺的髮絲,極盡溫柔,雲綺卻反而有些不自在,「你今日回來的挺早。」
「議事很順利,我好久沒來看你了。」
說著,他將雲綺攬在自己懷中,雲綺聽著司徒規律有力的心跳,好像兩軍對壘前的戰鼓,厚積薄發,驅散了自己方才那片刻的遲疑和愧疚。
「準備得差不多了吧。」雲綺問道。
「差不多了,接下來我不在的日子,朝局安穩,你就要多費心了。」
「我明白。」雲綺點頭,眼中的疲憊和滄桑一瞬便消失了,好似換成了得見期待成真的光芒。
「萬事小心。」雲綺笑了,「我等著你的凱旋。」
褚涑在殿中點燃一柱香,插在靈位前的香爐中,那靈位沒有供奉在皇室靈台上,上面也沒有字,它就那麼靜靜地,孤零零地安放在奉庭殿的內殿中,安放在喧囂的皇宮內院唯一的安寧之地上,醉意泛上,褚涑踉蹌著幾步卧倒在那靈位幾步遠的地上,旁邊的酒杯被他不經意的碰倒了,晶瑩的酒液沾濕了地毯,有幾滴留在他的袖子上。
權力是個可怕的東西,人一旦嘗過它的甜美,便欲罷不能,世間的人,甘願沉迷於它帶給自己的歡愉,沉迷於掌握生殺大權,沉迷於身居高位睥睨天下的快感,那是毒藥,是天下最甜的毒藥。
它驅策著無數的人為它前仆後繼,不擇手段,它的後面堆積了無數的殺孽,那些森森白骨,永遠都沒有結束的時候。
褚涑笑了,笑著笑著,重新倒滿酒杯,抬起手臂,將酒液緩緩倒在了靈位前的地上。「大戲,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