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都疑雲(上)
王莽篡漢失敗,新朝政權崩潰,各地郡國分裂,彼此割據混戰,寇盜鋒起。周邊四境,匈奴、羌戎、烏桓、南越等異族乘機侵擾邊塞,併入為害。百姓流離失所,死傷於戰爭、暴刑、饑寒、疾疫者,不計其數。
光武帝劉秀崛起南陽阡陌之間,歷盡千難萬險,擊敗東部各路豪雄,於公元25年,在洛陽定都,恢復漢制,史稱東漢;繼而揮師西進,在一波三折中平定割據西部的河西竇融、天水隗囂與蜀中公孫述三雄,重新統一神州;同時,還把彪悍的異族擋在了境外,華夏族終於度過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機。
然而,雖然海內逐漸清平,但畢竟是草創天下,長期積聚的矛盾不斷爆發,不時威脅著來之不易的中興之局。
開國二十多年後,京師洛陽西南的原武縣,卻依舊有戰火在燃燒。闕廷先後調派京師北軍中的越騎、步兵兩營,都未能取勝,故而不得不換上所向披靡的伏波軍,方把叛軍擊敗,將其困在原武城中,圍攻數月,卻始終無法拔下。
望著越來越慘重的傷亡,身為主將的伏波軍司馬呂種越來越焦慮不安。因為闕廷早就傳出要裁撤伏波軍的傳言,他相信這絕非空穴來風,本寄希望通過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打動光武帝,以保住這支常勝之師,否則這很可能就是伏波軍的最後一戰。
夜幕垂下,又是一整天的攻城未果。望著軍兵們冒著飛石矢雨從城下搶抬回來的死傷將士,呂種鬚髮皆張,目眥欲裂,怒道:「來人,點起火把,挑燈夜戰。雲梯不許撤,把盾牌拿來,我親自上,不攻下此城,誓不為人!」
兩旁的將校們連忙上前解勸,皆被心意已決的呂種嘶啞著嗓子厲聲喝退。他卸下盔甲,左手接過盾牌,右手握刀,正準備帶隊前沖,忽有一名傳令兵遠遠跑來,叫道:「呂將軍,營后轅門有人求見!」
「什麼人?不見!」呂種此時已是血脈賁張,狀如瘋虎。
「是一名書生,名叫鄭異,自稱是成都太守鄭興之子!」
「是他?」呂種頓時冷靜下來,思索片刻,道:「速速有請,到中軍大帳相見。」
說完,他將手中的刀、盾交給親兵,自己則重新頂盔摜甲,穿戴整齊后,趕往營中。
中軍大帳之內,一位容儀溫偉的青年書生負手而立,白衣勝雪,面含微笑。
「果然是鄭公子,好久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呂種的聲音又恢復往常的爽朗、響亮。
「見過呂司馬。」鄭異深施一禮。
呂種連忙還禮,道:「鄭公子可是難得一見的貴客啊!當年還是個娃娃時,帝婿梁松便奉東海王劉庄之命,登門去請,而你卻絲毫不給情面,當場拒絕,此事轟動京師。如今陛下改立東海王為太子,鄭異之名,更是足不出戶,便已家喻戶曉!」
鄭異笑道:「徒有虛名而已,呂司馬見笑了。」
呂種道:「此番你去成都探父,時日可不短啊,令尊可好?」
「承蒙呂司馬挂念,家父一切安好。」鄭異道,「如今我正趕回洛陽,途徑此地,聽說呂司馬在此領軍作戰,故此前來看望。不知戰況如何?」
呂種神色頓時黯淡下來,道:「說來慚愧!伏波軍自組建起,一路伏羌戎、克皖城、收駱越、退匈奴、敗烏桓、戰武溪,可謂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可眼下到了我手裡,對付此間的一股盜寇,竟然數月不下,真是有損威名啊!」
鄭異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呂司馬無須愧疚,闕廷此前派遣越騎校尉王平、步兵校尉蓋扶的兩路京師漢軍不都是鎩羽而歸么?可見,這裡的盜寇未必就不堪一擊呀!」
呂種道:「話雖如此,但這些盜寇自敗進這牆高壁厚的原武城后,便龜縮不出,一味死守,而我軍屢攻不下,眼見傷亡與日俱增,我是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說完,長嘆一聲。
「稟呂司馬,前營將校們請示,是否繼續夜戰攻城?」有一名軍士入內問道。
「這還用問?絕不能給城中之敵任何喘息之機,繼續強攻!」呂種喝道。
「諾!」那名軍士轉身欲走。
「且慢!」鄭異突然朗聲喝住。
「鄭公子何意?」呂種睜大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問道。
「呂司馬日夜急攻已久,是否感到我軍雖傷亡日增,但對手卻似乎越來越強?」鄭異問道。
「正是!」呂種奇道,「鄭公子初到此地,何以知之?」
「原因就出在這個急字上。呂司馬心急,攻城急,恨不得一日便拔下此城。恰恰正因為如此,所以才久攻不下。」
「此話怎講?」呂種忙問。
鄭異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用雙手從地上各抓起一把土,然後將右手緊握一下,伸到呂種面前,再把手掌攤開,但見原本鬆散的泥土已凝成一團,無一顆粒掉下,笑道:
「此時泥團,砸至任何人頭上,都會生疼。」
隨後,又將左手舉起,手指張開,泥土俱皆順著指縫滑落到地上,道:「此時泥土尚能傷人否?」
呂種霍然而起,驚喜道:「鄭公子之意是暫時退兵?」
片刻之後,忽然又坐了下來,連連擺手道:「不妥。兵家大事,豈是兒戲?一旦撤兵,盜寇四散而去,匪首逃脫,如何向闕廷交代,那時可就悔之晚矣!」
鄭異道:「如依此策,不出十日,匪首必將被人捆綁送至呂司馬的眼前。否則,若呂司馬如此日夜強攻,每天傷亡甚眾,只怕撐不了數日,闕廷的換將詔令就該到了。」
「這?」呂種心頭一震。
「呂司馬身經百戰,難道忘了當初親赴武陵蠻族叛軍大營之事?」鄭異質問道。
呂種立時眼中透亮,道:「好,就依鄭公子之計。但不知你打算何時回洛陽?」
鄭異會心一笑,道:「我暫時就留在營中,直到呂司馬抓住匪首為止。」
呂種大喜,當下命令停止攻城,全軍拔營起寨,退至原武城三十里以外。
他委實是迫於無奈,才聽從了鄭異之計,但畢竟城中盜寇就此散去,有如放虎歸山,難保日後不再起來滋事擾民,所以又放心不下,每日都向原武方向張望,夜不能寐,而鄭異則是從容不迫,泰然自若。
沒讓呂種煎熬幾天,到了第六日,果然有當地的百姓押著五花大綁的盜首,前來投案。
呂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衝出帳去,不多時便縱聲大笑著趨步回來,道:「呂某自從軍以來,大小征戰無數,所遇對手也是各有不同,但今日才第一次領教什麼是舉重若輕、巧破千斤,原來這仗還可以這麼打。過去只是聽聞一計可抵雄兵十萬,這次真見識了!」
說完,收斂笑容,面向鄭異,整頓了一下盔甲,正色道:
「鄭公子神機妙算,不但幫闕廷平息了盜寇,而且還拯救了伏波軍,請受呂種一拜!」
鄭異連忙將他攙起,道:「呂司馬切勿多禮,為國平亂勘正,讓百姓安居樂業,鄭異義不容辭!」
呂種問道:「不知鄭公子何以料定盜寇必會不攻自破,可否賜教?」
鄭異道:「我在臨來路上,曾投宿此間民居,得知盜眾多為這裡的良家百姓,而盜首則是外來流寇,利用邪教蠱惑人心,聚眾滋事。越騎營與步兵營兩路漢軍前來討伐,主將王平、蓋扶立功心切,一味強攻,反而戰事不利。呂司馬到來后,雖然取勝,但攻城甚急,以至於那些從眾不得不拚死相拒。如今撤兵三十裡外,無異於是在向其表明闕廷安撫之意。故此,盜眾得到喘息后,立刻潰散,各自歸家安居度日。而盜寇魁首則不明就理,還繼續逼迫起事,所以百姓憤然群起反抗,將其抓獲歸案。」
呂種心悅誠服,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經此一役,相信闕廷就不會再有人提出裁撤伏波軍了吧?」
鄭異卻道:「這倒未必!裁撤伏波軍若是闕廷早已議定,豈能因這次小勝而改弦更張?」
呂種怫然不悅,質問道:「這是為何?原武在京師方圓百里之內,此次叛亂震動闕廷,故此才派北軍中的越騎、步兵兩營精銳前來,然後又緊急調派我伏波軍。經此一戰,北軍與伏波軍戰力高下立判,陛下豈能看不到?要裁撤,也輪不到伏波軍啊!」
鄭異微微一笑,道:「陛下自是用兵如神,當年在昆陽親率數千草莽之眾,擊潰王莽近百萬精銳大軍。此後僅用數年之間,便草創天下,才明勇略,前世無比。如何會看不到?」
呂種道:「既然他都瞧在眼裡,那為何還要裁撤伏波軍?更何況,眼下匈奴在北方虎視眈眈,不斷襲擾,這不正是我伏波軍再創新功之日、將士們報國之時嗎?」
鄭異道:「在北境,陛下早先曾遣派大將杜茂率漢軍出擊匈奴,大戰百場,竟無一勝績,故此被迫轉入防禦,廣修堡壘、烽燧,加固城壁,自此再不出塞北伐。」
呂種道:「但後來,匈奴與羌戎連兵入寇西境,我伏波軍不是將其擊退了么?」
鄭異道:「陛下亮成天工,克濟大業,所關注者並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漢匈整體軍事實力的強弱。經過王莽之亂,大漢國力迅速衰弱,常年窮於應對海內紛爭,更是無暇北顧;而匈奴則趁機崛起,恢復元氣,早已今非昔比。此消彼長之下,闕廷不得不花費重金與匈奴求和修好。」
呂種嘆道:「陛下真是不打無把握之仗,難怪常聽人說對北虜,他是忍疚愧難啊!」
鄭異道:「幸得河西大將軍竇融深明大義,在內憂外患的關鍵之時,率領文武群臣歸附大漢,得以扭轉時局。自此陛下逐漸偃武修文,致力於恢復國力。敵強我弱之下,便不再輕啟與匈奴的戰端。」
呂種默然,半晌方道:「難怪陛下對竇家恩寵殊異,莫與為比,封竇融為太尉,執掌天下漢軍,把次女涅陽公主嫁與竇融之子竇固。此外,還將長女舞陰公主嫁給竇融西州部屬梁統之子梁松。」
鄭異道:「陛下一方面不繼續主動出擊匈奴,另一方面在一統東面半壁河山後,卻突然讓早先追隨自己創業的耿弇、臧宮等軍中常勝之將解甲退隱,呂司馬可知這是何故?」
呂種道:「此事,我深感困惑。當年陛下在落魄之時,耿弇來投,決策河北,定計南陽,一人獨自掃平山東四十六州,未嘗敗績。如此悍將,為何不遣派北上出擊匈奴?
鄭異道:「當時所面對之敵何止是一個匈奴?竇融歸附后,西面尚有公孫述、隗囂等強敵林立,彼時正是志士馳馬之秋,而耿弇、臧宮等漢將卻從此未能再建尺寸之功,又是何故?」
呂種抬起頭來,望向鄭異,問道:「什麼原因?」
鄭異道:「竇融等入京后,陛下派遣早先追隨他創業的東州舊部繼續征討天水隗囂與蜀中公孫述兩雄,不料卻接連出師不利。」
呂種道:「西州邊鄙,與匈奴、羌戎接壤,土地瘠薄,百姓習於鞍馬,以射獵為業,終日抵禦外族滋擾,懸命於鋒鏑之上,去不圖反。其軍民戰力確實非東州平原之兵所能同日而語。」
鄭異道:「所以,陛下這才令我父鄭興馳援蜀中,征伐公孫述。同時啟用馬援將軍平定天水隗囂與羌戎之亂,由此才有了無往不勝的伏波軍。」
呂種道:「這正是我不解之處!這些年來,我伏波軍一直浴血奮戰,戰功顯赫,為闕廷舒困解憂,這次才有了今日海內清平的局面,卻為何說撤就撤?」
鄭異一笑,道:「其根本原因,呂司馬不是不知,只怕是不願去想吧?」
呂種心中一震,低頭不語。
鄭異道:「伏波軍自是因為伏波將軍馬援而建,如今馬將軍已然在征討武溪時不明不白的病故,闕廷對其人本就爭議極大,故此伏波軍朝不保夕,也就不難理解了。」
呂種面色倏變,忙道:「鄭公子只怕多慮了。呂種深感公子獻策大德,方有原武之勝,但捷報傳至京師,若說闕廷仍要執意裁撤伏波軍,我卻不信。且待咱們一同回京之後,再見分曉。」
晨曦初露,清風襲來,巍峨雄偉的洛陽城上,一面巨大的猩紅漢旗緩緩拂起,盡情展開,其他的無數面旌旗也紛紛跟著翩翩起舞,與雲蒸霞蔚的金色天空相互輝映,天地之間頓時瑰麗絢爛,瑞彩萬千!
公元二十五年,光武帝劉秀在這裡定都,延續被王莽篡奪的漢祚,年號建武,意為重新開啟天下。
如今,洛陽逐漸恢復了昔時的富庶清平。城闕中天而起,樓台庭閣櫛次鱗比,此起彼伏;復道凌空,斜巷交織;鮮車怒馬,沸地笙歌;河邊垂柳,婀娜多姿。
一駕帶著帷蓋的輜車停在了城北洛水岸邊,從中下來一位中年文士,趨步走入前面的幽深小巷,行至盡頭的深宅大院,伸手輕輕叩射門環。
「誰啊!」裡面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
「鄭安,是我,井然!鄭公子回來了嗎?」井然問道。
門閃開一條縫,老僕人鄭安探出頭來,道:「原是井先生啊!公子回來了,此刻正在後院看書。」說著打開大門。
「太好了!」井然一個健步邁進院去。
後院內,竹林疏影,清流碧溪,鶯歌巧音,花光滿園。
蒼翠挺拔的勁松下,鄭異正在注視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凝神沉思,身側石案上擺放著一摞書卷。
「鄭公子,此次去成都的時日可不短啊!」井然興沖沖道。
鄭公子聞聲連忙迎上前來,見過禮,道:「井兄是人未至,聲先到;我是人未回,信先至,沒有缺了禮數吧?」
「回京師,你鄭異不第一個知會我,還知會誰?」井然道。
「你我且到堂內一敘。」鄭異道。
二人步入正堂,落座后,井然道:
「令尊身體還好吧?他師從前朝大賢劉歆,博通古今,明達國典。當初剛隨西州大將軍竇融歸附陛下,正是下學上達、佐國理民之時,就被派往成都緊急馳援漢軍。滿京師的人都以為他平定蜀中后便回闕廷典職機樞,誰知自那時起,竟然就一直留在了成都,還不惜數度抗拒陛下調他回京的詔令。」
「井兄可知何故?」鄭異問道。
井然道:「此事誰人不知?當初,陛下更換皇后,廢郭后、立陰后。你父鄭興與班彪、梁統等一干河西賢臣,聯名反對,屢屢上書強諫,可陛下還是力排眾議,不惜派班彪外任徐令、梁統出任九江太守。近日,陛下又改立了太子,由陰皇后之子東海王劉庄入主東宮,替代郭皇后所出的前太子劉強,你父自然就更不願回闕廷了!」
鄭異道:「本來我也以為是這個原因,但此番去成都見到家父,方才知曉,其實並非如此,而是另有隱情啊!」
井然一愣,略微沉吟片刻,道:「另有隱情?莫非是因為伏波將軍馬援的緣故,他與令尊可是知交好友啊!」
鄭異贊道:「井兄不愧是京師名士,果然一猜即中。這些年,馬援將軍率伏波軍征戰四方,勞苦功高,最後在平定武陵蠻族之亂時,竟不幸病逝於壺頭戰場,委實令人惋惜。但出人意料的是,陛下不但不加以厚恤,反而收回他的新息侯印信,以至馬援名毀爵滅。天下人都不知道什麼原因,家父更是震驚,傷感至極。」
「此事確實令人困惑。陛下殿前眾將,犯有重大過失者,比比皆是,他都溫仁多恕,充其量撤去官職,保留爵位,令其歸隱而已。唯獨這次對馬援,不知為何如此苛刻嚴厲?但闕廷上下盡皆禁言此事,更加諱莫如深。」井然道。
鄭異道:「據家父所知,陛下一直都很倚重馬援,曾道『伏波論兵,與我意合』,對其所獻計謀,言聽計從。而馬援對陛下也是極為推崇,贊他豁達大度,甚至尤勝高祖。」
井然道:「一個英明神武;一個蒞事明理。如此惺惺相惜,陛下之舉卻一反常態,實在令人不解。」
「此事確實蹊蹺,這就是我此番回京師的一個緣由,身負家父囑託,查明其中隱情。」鄭異道,「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也與馬伏波有關。」
「什麼原因?」井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