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烏雲再布
而明帝卻緩緩合起了奏疏,望向蘇儀,道:
「實不相瞞,數年前朕就曾聽說過你的大名,但當時不知道蘇儀就是原來的言中,甚至還曾有意請你來闕廷擔任要職。只是被沂王所阻攔,朕也就沒有強求!現在知道他只是一味意氣用事,明知道你是言中,卻因為為你鳴不平而有意隱瞞於朕。眼下,真相已大白於天下,朕知道這些年你刻意交接諸侯、官吏與天下名士。故此,必定尚有許多人的名姓未及親筆署於這份盟單之上。如果願意將這些人的姓名報知給闕廷,朕亦可考慮為你酌情將功折罪。」
井然聞言,忙道:「此事尚請陛下三思!這些盟單上之人確有心懷叵測之人,也有首鼠兩端之人,但亦不乏被蘇儀巧言蒙蔽之人,未在盟單上的人也是如此!如今蘇儀事敗,那些人必然會辨明是非,迷途知返,重新歸附闕廷,但若讓蘇儀供出那些人來,不僅令天下人心惶惶,而且一旦蘇儀有意蒙蔽君王,勢必會興起更多的冤假錯案啊!」
馬嚴也躬身道:「臣附議!」
明帝道:「井卿之言,朕豈能不知?且不妨讓蘇儀先供出來,至於真偽,朕豈能不加以明察?更何況,他願不願意供寫,還未可知呢!」
蘇儀忽然仰天大笑,道:「我願意寫出來,而且還保證一人不少,至於將功折罪,就免了吧!但有兩個小小要求,如陛下能夠同意,蘇儀隨時供寫!」
明帝道:「什麼要求?且說說看!」
蘇儀道:「第一,讓蘇某多活些時日,看看鄭異此去京師,情況如何,是否果真如他所料?」
明帝道:「朕可以答應你。」
蘇儀道:「第二個要求是,在行刑之前,讓蘇某再見鄭異一面?」
明帝道:「此事易辦,那你就儘快把名單寫出來交付給朕吧!」
鄭異帶著田慮趕回到京師府中的時候,已是午時。這些日子主人雖然不在家,院子里冷冷清清,但老家人鄭安始終兢兢業業,每日都把舍內舍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恭候主人隨時回來。
今天,鄭異終於回來了,鄭安非常高興,要出外買回些酒肉接風,田慮知他年事已高,行走不便,當即把老人按回舍內,然後自己獨自去了街市。
鄭異則站在久違的園內,望著熟悉的花花草草陷入了沉思。
適才進入京師后,來的路上,倒是一切正常,洛陽城並沒有因為明帝出外巡行而暗淡了繁華,街上還是車水馬龍如故,也未見到任何兵馬調動的跡象,他略微放寬了些心。
但是暴風驟雨如果已在路上,該來的,早晚還要來的,他堅信。
當初,式侯、朔平門等懸案就是因為線索實在過少,無法順藤摸瓜,循序漸進,以至於他不能再墨守成規,而是先想象出能使得假設案情成立的脈絡,然後反向加以證明,從而收穫奇效。
眼下,蠡懿公主之案又是異常棘手,幾乎無跡可尋。於是他再次構思出讓案情成立的設想,反覆研磨后,故意在蘇儀面前提出,而蘇儀的反應似乎證實了這次推斷有可能又會與事實相吻合。
蘇儀錶現出來的反常的冷漠,恰恰說明了他正在掩飾著內心的燥熱,雖然沒有親身參與,卻對案情了如指掌。否則,他定會積极參与推斷,豈能放過這個展示這個才華的機會?一言蔽之,蘇儀錶現出的不「蘇儀」,反而泄露了他的秘密。
蘇儀是如何清楚其間的內幕呢?
此案如此詭異機密,能把案情完整無缺的講述給蘇儀之人,必定也是此案的幕後主使,或者至少也是之一。
順著這條線索推測下去,鄭異忽覺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人,頓覺事實大抵就是如此,下面只需找到證據證實即可。
但假如真是此人的話,此刻明帝在外巡行,京師空虛,只怕要出大事,而且蘇儀所策劃的謀略,向來都是連環計,齊發並舉,一浪強過一浪。
想到這裡,他知道時不我待,必須先發制人,因為與蘇儀打交道的經驗證明,根本不存在後發制人的機會。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有出其不意,才能在對手之前搶得先機。更何況,在京師蠢蠢欲動的對手,恐怕遠遠不止一人,此時明帝不在,正是出手的天賜良機。
洛陽漢軍的布防,是由光武親自部署,從外到內,包括京師、皇城、宮廷、三層防禦體系。
最外層的京師城防,由北軍把守,主將官稱執金吾,下轄北軍中侯、屯騎校尉、越騎校尉、步兵校尉、射聲校尉、長水校尉等;
中間層皇城的城府,主將官稱衛尉,下轄南軍、南宮軍、北宮軍,當年耿忠就是南宮軍長官南宮衛士令,臧信則是北宮軍長官北宮司馬令,而虎賁中郎將梁松、羽林中郎將竇固則屬於南軍;
最內層宮廷的主將官稱光祿勛,下轄五官中郎將、駙馬都尉、騎都尉、太中大夫等吏職。
想從這些人中找出與蘇儀有關聯之人,談何容易?但除此之外,卻又別無它法。
經過反覆思索,他已篩選出數人,其中有兩人嫌疑最大,但其權勢熏天,若僅憑一己之力便想舉出鐵證,過於勉為其難。
想到這裡,鄭異嘆了口氣,卻見田慮拎著食盒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還興沖沖跟有一人,鄭異一瞧,登時喜形於色,道:「衛戎!」
衛戎也是欣喜異常,連忙上前見禮,道:
「鄭司馬獨自前往沂國王城,卻命我留在京師,這段時間,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你的安危。」
「你外表特殊,去沂國不但無用武之地,反而還引入矚目,所以我才把你留在京師!」鄭異笑道,「這段時間在京師,小日子過得還舒坦吧?」
「能不舒坦嗎?現在衛戎是新郎官了!」田慮道,聲音里卻沒有一絲喜慶。
「是嘛!大喜之事,那可要恭賀衛戎了,這麼快就與穆姜成親了?」鄭異喜道。
「乃是公主向陛下請的詔令,王命不敢不從!」衛戎淡淡的道。
「在外面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鄭異望著田慮說道,「走時興高采烈,這一會兒功夫,回來如何就變得這般無精打采了?」
田慮道:「我是替鄭司馬無精打采!」
說著,把食盒放到涼亭的石案之上。
老鄭安聞聲連忙趨步出來,拿到舍內,展開筷、碟后,呼叫三人入內用膳。
鄭異倒是沒受到田慮情緒變化的影響,邊吃邊與衛戎聊著天,不斷詢問著他與穆姜大婚的情況,由衷為他高興。
田慮在旁一言不發,簡單用了幾口膳,然後接著便衝到亭子中悶坐下來,獨自沉思。
鄭異道:「這田慮怎麼了?如此陰鬱,實在反常?」
衛戎道:「說來話長,一言難盡,等一會兒吃完,大家再到亭中一起詳敘吧!」
「行!晚會兒說,事情跑不了!」鄭異笑道,「你還在校書部?」
衛戎道:「不錯,與班固等人一同編寫西域志。」
「最近,匈奴可有什麼動態?」鄭異問道。
「出奇的安靜!自欒提西一統草原后,對大漢的侵擾反而變得少了,有人懷疑他們西竄了。」
「西竄?能竄到哪裡?這未必是好事,說不定是大戰前的寧靜。他可能在鞏固西域,然後騰出手來,再回過頭對付大漢。」鄭異道。
二人吃完后,走到亭子中,鄭異問田慮道:
「今日出門,把需要知道的事兒打聽回來了么?」
「那還用問,否則哪能耽擱如此許久?」田慮道,「當然,幸好遇到了衛戎,還有不想知道的事,現在卻也打聽來了。」
「不想知道的,那就不重要,除了想知道的事,其他都不是大事。」鄭異笑道。
「笑吧,等一會兒就笑不出來了!」田慮道。
「不見得,先把消息說給我聽聽?」鄭異道。
「陛下臨行之前,對闕廷的重臣與京師漢軍將領都做了調整。」
「都做了哪些調整?」鄭異道。
「原司隸校尉邢馥新近升任司徒;太尉趙熹、司空宋均都沒有變化,但此二人目前都不在京師,一個往北,一個往南,分別去安撫各郡國了!」田慮道。
「此舉,陛下想得周全,很有必要!那當下這監國大權暫由邢馥司徒代為掌控?」鄭異問道。
「正是!」
「王康的職位又什麼變化?還是廷尉么?」
「他接替邢馥出任司隸校尉。」田慮道。
「那守衛京師的漢軍將領,陛下是如何安排的?」鄭異問道。
「陛下臨行前任命馬光為執金吾,警衛京師,這馬光是伏波將軍馬援第三子,也就是馬皇后的三哥!」衛戎道。
「那守衛宮廷的光祿丞何人擔當呢?莫非是馬皇后的二兄長馬防?」鄭異問道。
「不錯!」衛戎道。
「那何人代替衛尉馬廖守御皇城?」鄭異急問。
「說了,只怕鄭司馬不信。」衛戎欲言又止。
「究竟誰在掌控宮廷禁衛?」鄭異追問道。
衛戎道,「是駙馬都尉檀方。」
「駙馬都尉?」鄭異呆了一呆,方道。
「就是陛下的新妹婿!」田慮不耐煩的道。
「這是哪位公主的夫婿?莫非是……」他的聲音突然顫抖了一下,旋即恢復常態,道:「也只能是她,關雎公主!」
「你怎麼聽到這個消息,竟像無事之人似的。」田慮奇道,「我聽到這個消息,一直到現在都憤憤不平!」
「你為何憤憤不平?公主成親,你當喜悅才是。」鄭異道。
「鄭司馬,你這是肺腑之言?在我心中,你可不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啊!如何說得這般輕巧?別人不知,我還能不曉?關雎公主當初對你是何等的一往情深,如今數月之間,竟然就另擇了夫婿!難道是聽說你孤身經歷虎口,踐履死地后,瞬間就變了心不成?」田慮道。
「田慮,此事並非如你所想。公主此舉,並無甚不妥!」鄭異道。
「鄭司馬,這我就不明白了」衛戎道,「你與關雎公主在塞外的事,穆姜都給我說了!為了護著公主擺脫危難,在白山之上,你還曾經假扮過穆姜,方才逃脫追殺!後來,衝出赤山烏桓鐵騎的重圍,星夜馳奔遼東,你二人數度旋轉於生死之間。」
鄭異道:「這都是關雎告訴穆姜的吧?」
「人人皆說,患難出真情。而你二人,半年前還在一起出生入死,可眼下,一個另嫁他人,另一個竟旁若無事,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當初你們都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不成?」田慮氣道。
「穆姜從關雎公主的幽怨中聽出,似乎是鄭司馬辜負了公主的美意。」衛戎道,「鄭司馬離開京師后,關雎公主思慕憔悴,痛苦至極,每日以酒消愁,以淚洗面,愁苦凄楚。」
鄭異眉頭緊蹙,默然無語,凝視著北方的天空。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一反常態,欣喜若狂。原來是在宮中見到了檀方,竟錯認成了鄭司馬!」衛戎道,「後來才發現不是,但實在熬不住思念過度的苦痛,就錯把他當成鄭司馬,每日不離左右,最終成了親,自以為償了心愿!但檀方畢竟不是鄭司馬,婚後,才發覺其間竟有天壤之別,而且對此人越來越陌生,後悔不迭。又故態復萌,恢復了酗酒,反而變本加厲,愁上加愁!」
「我就不懂了,你二人明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落花有意,卻流水無情。鄭司馬你明明不是心冷如冰之人,何以硬生生眼看著公主跳入火坑啊?」田慮道。
鄭異嘆了口氣,道:「你如此機靈聰明,卻在這件事上為何又如此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了?」田慮反問道。
「這一年來,我經歷了多少次生死關,別人不清楚,你難道還不知道么?」鄭異道。
「我當然清楚啊!」
「試問,如有一次闖不過去,豈不是枉費公主一番痴情,耽誤了她的青春,徒自給她增添更多的無盡煩惱與憂傷?」鄭異道。
「這?」
「除非我放棄平生清苦所建之志,與她在宮中長廂廝守,置天下安慰百姓於不顧。但我鄭異自幼飽讀聖賢之書,素來忠篤敦禮,居儉履約,豈能庸碌過此一生?」鄭異道,「實不相瞞,公主如果苦苦相候,思慕憔悴,我反而日日不安,如坐針氈。如今她已尋得佳婿,我心反而如石頭落地,頓感輕鬆不少。更能沉思專精,破解當前之危局!」說罷,精神一振,道:「衛戎,你可知曉,陛下此番巡行,帶走的都是京師哪些漢軍與將領?」
衛戎道:「南軍中的虎賁軍與羽林軍,北軍中除了步兵以外的其他各軍。」
鄭異道:「如此一來,京師豈不空虛?眼下這步兵校尉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