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涸澈之鮒(下)
辛父爽朗一笑,看著沐卿道:「自然是要賣掉的,這位姑娘是?」
沐卿的眼睛暗淡下來,面色素凈,卻又蒼白無疑,睫毛猶如蝴蝶翩飛的翅膀迷人眼:「與以往一樣,看見了便救下了。」
這話一出去,本來安靜的屋子彷彿被凍住了一般,只聞呼嘯的寒風。
辛父點頭,這才仔細打量疏君,見她衣著不凡,只當是哪家小姐,隨即笑道:「姑娘隨意就好,不必拘束。」
她摘下圍脖,露出一張嬌嫩的素顏,一雙眼睛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多謝好意,這些野味是準備要賣到哪裡,要賣多少銀子?」
辛父脫下厚厚的氈帽,尋了個凳子坐下,嘆道:「賣給那些貴人子弟,賣不了多少,冬臘月的,野味少了,價格也高不出多少,算起來最多要賣二兩碎銀子。」
疏君展顏一笑,從懷裡掏出當鋪老闆給她的錢莊銀票放在桌上:「這些我都買了?」
辛父身子一怔,見了桌上計票的數目,苦笑道:「這銀子太多了,現在這些野味可不夠啊,姑娘不妨給我二兩銀子即可。」
「不用了,就這些,不過我有其他的要求?」
「姑娘直言便是?」
疏君又摘下耳邊的一對珍珠耳墜放在桌上,笑盈盈道:「我希望每晚戌時的時候你們能幫我準備一盤野肉,還有一頓飯便可,至於菜色如何也無所謂,只需七日即可,您可答應?」
辛父見她如此不拘,不禁一喜:「自然,姑娘安心便是。」
沐卿進屋端了茶水出來,他們的談話他也聽了個大概,原本心裡的不屑隨風而逝,只以為是他自己小人之心了。
他為她斟上一壺熱茶道:「寒室粗茶,莫要嫌棄。」
他說話時有淡淡的墨香,疏君又記起剛才二人在牆角的親密相處,耳根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面上卻似波瀾不驚:「怎會,只要不惱叨嘮。」
炊煙升起,融化了屋頂的積雪。沐庭從灶房端出一碟小菜,疏君見時候差不多了,起身告辭,辛父留她用膳,她只是笑著婉拒。
雪早已經停了,沐卿將她送至街口,還欲再送,疏君卻道:「就送到這裡吧,我自己回去。」
沐卿臉上露出一絲憂心,不過立馬就變成了原有平靜的樣子,只說了句:「好吧,我站在這裡看你走。」
寒風還是禁不住寂寞往她身上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趕緊將圍脖重新捂住臉,她的聲音悶悶的:「小心。」
沐卿點點頭,不言一句,待她走了兩步,他才道:「多謝,可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疏君側目,腳下一滯,風太大,讓人聽不出她話里的溫度:「多說無益,知道總比不知道要好,何況,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總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才好啊。」
她又向後退了幾步,被吹起的雪滿天飛舞,就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沐卿知道她明晚還會來,只是屆時還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聽見她的話,他忍不住笑道:「小生辛沐卿,不知姑娘芳名?」
她說話的聲音渾厚,還有些沙啞,聽不真切,只能依稀聽到淺淺的回應:「什麼?」
此時的街道已是空無一人,長長的街道一前一後只有兩人在不斷的依次回應:「我說,我叫辛沐卿,不知姑娘芳名,又是何許人家?」
大風起兮雲飛揚,滿天的雪花飄入雲里。只是這次,他沒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
他向前走了兩步,眼前只有一片驚人的刺目的灰白色,再也沒有第二人。
第一日,疏君照常來,與沐卿閑聊了許久,待雷雲吃飽喝足了她便離開了。而沐卿也沒有再問她的名字。
第二日,同樣的時間,辛父與沐庭打獵還沒有回來,便是沐卿在屋內做好了飯菜等她來。
剛坐下,沐卿便問:「姑娘還沒有告訴小生你的芳名?」
疏君先餵飽了貪吃的雷雲,聽了他的話,便扯起嘴角笑笑,她憋了一天了:「家中落道,名字不一定就是好的,公子何必一定要知道。」
昨日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憋紅了耳根卻不好意思當著父兄的面問。疏君見他臉上露出一絲羞赧,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女子雷姓,小字月,隨便你怎麼叫我都成,我不介意。」
她笑著,發自內心的笑。可是,她卻不能告訴他她現在的名字。
沐卿搖頭,正色道:「可是我介意,對有恩之人不敢怠慢,姑娘日後若有什麼事,隨意驅使即可,只要小生能做到,定當不負。」
疏君喝了一小碗粥,用指尖擦去嘴角的一粒白米,勾唇一笑:「是你於我有恩,而且,這白飯野味是我花錢買來的,你們也是做得正當生意,我是花錢買來溫飽,怎麼算得上是恩情。」
沐卿是個冷傲的人,當然不會明擺著接受她的銀子,所以,她今日又帶來了一些首飾,只希望他能儘快贖人回來團聚,馬上就到臘八,一家人團團圓圓,就當是她報恩。
她前幾日偷偷打聽了一下,雖然有冒犯,但至少可以讓她消除心中的疑惑。
沐卿還要說什麼,她立馬放下筷子,摘下耳飾還有頭上的發簪放在桌上,隨後抱著雷雲起身道:「這些是感謝這些天來的照顧,明晚我不會來,你們不用準備了。」
說罷,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重新捂上圍脖,將臉埋入,烏黑的長發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透著光亮隱隱閃動。
沐卿有些著急,不經意的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的問:「可是小生招待不周?」
他看了看桌上的首飾,又看了看她那雙有寒氣滲出的眼睛,焦急又惱怒道:「若是你明日不來,那便把這些首飾都帶回去,等你哪日來再帶來也不是不可。」
他的手抓的很緊,可是她仍然能甩開,不過,離桌子太近,甩開之後慣性的撞在了桌角,她疼的發出呻吟聲,對上沐卿那雙乾淨明亮的雙眸時竟然有片刻的安寧,火辣辣的刺痛從手背傳到頭上,有那麼一陣眩暈纏繞,不過瞬間她便恢復了神色,靜靜道:「明日有事,後日再來。」
說完,她便著急的推開門,雪花一片又一片的打在她的臉上,有些落入眼裡,帶來冰涼的觸感,不過這些都阻擋不了她離開的步伐。
有人跟著她來了這裡,她不能久留,離開是最好不過的,免得給他們惹來禍事。
沐卿一時無言可對,只能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披風掃過門檻的雪,濺起一團雪花。
雷月,雷雲,她好像十分喜愛懷裡的雪狼。
嘴角無意間揚起了笑,找出一個木匣子將桌上的首飾裝好,回神時發現桌上的飯菜只吃了一半,難道是他做的不好吃?
他的眉頭漸漸擰在一起,連吃了幾天的素菜是會倦,何況她可能是千金小姐,平時錦衣玉食的,吃不慣這些東西也正常,那,後日她來的時候是不是該給她換換口味呢?
正想著,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疏君前腳剛回到靜思庵,圓慧大師突然就帶來了消息,說王府有人送信來,兩日之後就會有馬車來接,讓她先收拾好行裝。地上還有淺淺的雪漬,她的裙角和衣帽上都沾染了不少,屋中炭火燒的正旺,不一會兒,衣帽上的雪花全都化作了一顆顆珍珠般的水滴依附在毛尖上。
圓慧大師目光敏銳,正說著,不由得問道:「施主這是去了哪裡?」
窗外不知何時下了雪,絮絮的落在屋檐上。疏君睜著一雙靈氣逼人的雙眼,盡量讓自己表現的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軟軟道:「我見屋外下了雪,在地上一片又一片的堆成了雪球,看著圓滾滾的,失了雪花的冷厲和美妙,所以就帶著它到屋外玩起了雪,大師,您可千萬不要告訴二哥三哥,不然他們以後都不要我出去玩了。」
她裝作驚恐的模樣,撒嬌似的扯了扯圓慧大師墜下來的衣袖,一雙明眸猶如繁星降落,凈澈無比。
圓慧大師依舊是慈眉善目,眼底多了幾分笑意:「貧僧只給施主講經,其他的一概不過問,只是希望施主不要私自離開。」
疏君應聲點頭,圓慧大師走後,疏君解開披風,將它掛在火爐邊,雷雲從披風裡探出頭來,縱身一躍,跳到地上穩穩的坐下。
這幾天吃的不錯,它的身形看著長。
疏君摸摸它的手爪子,像棉花一樣柔軟,像雲朵一樣輕薄。
她看著它明亮的眼睛道:「剛才走的急,沒帶野味回來,明天你就忍忍,後天我們再去一次,再過兩天我們就回府了,到時候就不用這麼麻煩的來回跑,若是你不喜歡府里的口味,我們以後可以給沐卿家裡買,如何?」
雷雲點點頭,跳到離得最近的凳子上趴下,毛髮上融化的雪化成晶瑩的珍珠熠熠生輝。
烈烈紅焰染紅了她的雙頰,打開窗戶通風,暗夜之下的魅影一閃而過,她警覺又銳利的睜大了雙眼,窗臼被指甲深深的劃出兩道暗橫。
這麼晚了還有人來。
整整兩日都過的提心弔膽,她的武功尚未達到抵禦刺客的程度,不可能與刺客硬碰硬,好在,那人只在外面逗留了一會兒,並沒有作出下一步的行動。
這日圓慧大師剛走,她便收拾了一些行囊,抱著雷雲從後山的斜坡上翻滾而下,揚長而去。
一直冷清的辛家一改往日的素凈,屋內裝滿了燈籠,紅光耀眼,起初她以為是因為她日後不會再來,沐卿打算多準備一些酒菜,然,卻是她想多了。
今日給她開門的是一位身穿縞素,頭戴素巾的年輕女子,一見她來,忙著將她往屋內引,邊走邊道:「恩人快坐,若不是你,妾身可回不了這個家了,請受妾身一拜。」說著,她深深欠了欠身子,把疏君身上的包囊放下,斟上熱茶又熱暄幾句就往灶房走去。
沒一會兒,沐卿從外回來,一身的雪漬還冒著寒氣,解下披風只見他手裡還提著兩壺酒。
宣娘做得一手好菜,雖不是山珍玉食,但也是可口佳肴,碟菜擺滿了整張桌子。辛父和沐庭在外有事耽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所以今日只有他們三人一起用膳。
宣娘轉身又進灶房熱酒,疏君把雷雲放在一邊吞食,而她則把這幾日想好的名字說給沐卿聽。
只見他滿臉通紅,緊抿薄唇,眼睛時不時往她身上瞄,一時無話。
疏君見狀,笑道:「叫小沐如何?」
聞言后,他的臉更紅,若不是穿著長領的衣服,只怕紅潮已經蔓延到了脖子跟。
「你喜歡就好,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疏君頷首,夾了一塊生肉放在雷雲盤子里:「什麼要求?」
沐卿看了看灶房,隨後低聲道:「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你才可以這樣叫,不然,不合禮制。」
疏君點頭,一手托腮,沉思了一會兒才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在王……,在人前我喚你公子,在人後,我便喚你小沐,你覺得如何?」
她差點說出王府,隨後意識到不對,急急的改了口。
等那日有空,她再與他細說。
她本不勝酒力,推辭不過宣娘,只好小飲一杯。
沐卿起身想為她倒茶,可剛剛站起來就倒下了。
她暗笑他酒量差,正欲起身,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天旋地轉,向後倒去。
寒風敲打著窗,掀開一頁又一頁的書卷。
冷氣襲來,氣風侵人。恍惚間腰間一陣刺痛,還有毛絨軟和的東西在頸間摩挲。
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帘的是宣娘柔和的目光,她問道:「怎麼回事?」
見她醒來,宣娘的目光突然冷冽起來,像結冰的湖水透涼,只見她抱著雷雲轉身就走,目光直視前方,腳步不曾停歇。
疏君以為雷雲會被帶走,幾欲起來,卻被兩名大漢死死按住,蒙汗藥的藥效尚未散去,頭重腳輕,一點力氣都沒有,更別說如何擺脫束縛。
她側頭去看沐卿,卻見他不知何時坐起靠在牆上,臉上慘白一片,目光如利刃狠狠的剜在宣娘的臉上。
宣娘閉著眼,聽著屋外簌簌而墜的雪聲,深感快意。
她看著沐卿很是氣憤,卻又憐惜:「那日我要你陪我去買貨,你說你要讀書,不敢頹廢,我便不多說,自己去了街道辦理年貨,可是誰知,路上竟然遇到那些歹徒,他們對我,可比你對我溫柔多了。」
她的笑容未達眼底,眼角已經有了細膩的皺紋:「我思前想後,覺得在那裡挺好的,不過是自己養活自己罷了,整日在家中我也倦了,還不如留在那裡。誰知那日沐庭前來見我,說家裡來了一個貴人,是你救下來的,還說過不了幾日就會把我贖回去。」
宣娘的目光突然落在疏君的身上,臉上的肌肉劇烈的抖動著:「真是好笑,誰家還會接一個在青樓待過的女人回家,是你們自欺欺人,愧對良心罷了。恰巧啊,我又聽到那日綁架我匪徒說,他們正追趕著獵物,轉眼之間,那個華服小姑娘突然就消失了,於是我想了想,就和三娘做了一筆交易。」
沐卿的聲音沙啞低沉,彷彿是在怒吼:「所以,那日你回來就是為了打聽這些。」
宣娘不可置疑的點頭,笑道:「好沐卿,還是你最聽嫂嫂的話,幸好你買了酒水回來,不然我還下不了手。」
她轉頭看按住疏君的兩個大漢,呵道:「把她身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一件也不留,值錢的東西都給我,至於她,你們可要留意著,免得交給三娘破鞋。」
忽而,她尖叫一聲,手腕上被咬破了兩個洞,雷雲不知何時醒來,張嘴就咬。
宣娘抓住它的頸毛用力一摔,雷雲被扔在地上發出嗚嗚的叫聲。
宣娘從袖口拿出一把匕首向它走去,疏君驚心的看著尚有一口氣在的雷雲,奮力想要掙脫大漢的禁錮,而身上的外衣早已被脫下,頭上的珠寶和手上的飾品也全被摘下,包括拴在手上封鎖的紅線。
沐卿不知何時走來推開了壓在她身上的大漢,而他也因為重心不穩復又倒在地上。
疏君掙扎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宣娘手上的匕首,大喊道:「你敢,你敢動它,你敢動它我定要你們全都陪葬。」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雷雲不能死,不能再死一次。
她的怒吼終於引起了宣娘的注意,她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很在意它,不過,要我們陪葬,你還是省省心,想想你自己吧,自身都難保,還想要我的命,做夢。」
她目光一凝,揮刀而下。
疏君大喊著,在她揮刀的那一刻:「不要,不……要。」
只聽一聲雷鳴,大風忽起,飛沙白雪拍打著窗戶發出滋滋的聲音,天地忽然電閃雷鳴,一道強力刺眼的亮光從屋頂劈下,頓時嚇得兩名大喊掩面倒地,宣娘被擊飛撞倒在桌上,身體冒著白煙,發出一股焦枯乾臭的味道。沐卿被撞倒在一邊,一隻手按住胸口,口裡不停的噴湧出鮮血,他焦急的抬頭望她。
只有她一人,只有她,完好無損的癱坐在地上,懷裡還抱著奄奄一息的雷雲。她一隻手抱著雷雲,一隻手不停的在地上翻找。
與此同時,一道白影破門飛入,將她抱在懷裡,喊道:「疏君,疏君,你沒事吧。」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不禁大哭起來:「三哥,我的手鏈,我的手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