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5 Eventide 薄暮
所謂的天竺菊,或者叫艾卡的女人,在深深嘆息中,永遠地走了。
她留給了我太多的懸念,並且永無答案。然而,我又必將知道這一切,因為她便是我的未來,一個走在許多年後時間軌道上的我。其實,打從開始對話起,我綜合各種蛛絲馬跡,理應一眼將她的身份辨出來。作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緣何會對我個人經歷感興趣?並且談論的話題會牽涉從未謀面且概念全無的Chris?這就好比你走在路上,倘若會與賣熱狗的小販寒暄,但絕不會對他的妻孥興緻勃勃。
我真傻,曾擁有那麼多時間,我有權知道未來將會面對的是什麼。結果,卻懷著某種發泄式的絕望,盡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對要怎麼離開這頭等大事,卻隻字未提。
眼前時而漆黑時而血紅,柏沙莎那張鬼臉依舊不停冒將出來,撕裂胸腔的劇痛已然過去,替代而來的是綿軟乏力且渾身酸痛。細細算來,打從三天起,不,確切地說是四天前,我就尚未睡過一頓好覺。這副身軀如同風中流沙,已承受不住無盡傷痛的負荷,早四分五裂了。我知道伏都魔咒正在消退,銳眼也在回家的途中,但硬拖著這副軀體,即便爬也走不得多遠,不如索性躺平以待體力恢復。
就這樣,我慢慢陷入了Dreamlogic狀態之下。
所謂仿夢空間意識流,即是指人處在輕度睡眠階段,對身體仍有感知,但分不清自己實際狀況,頭腦依舊能思考,不過屈從於意識的自我漂流。在這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憶起某個遺忘多時的細節,那便是軛門勇斗嚎靈雙殺中招之際,我似乎回到了前一天的中午。
我存在著兩次爬孤山的記憶,前後雖相差不大,但重疊之外仍有著一些分歧。我注意到第一次不曾注目的景緻,一是遠遠的606公路外跑著范胖眼鏡的房車,這可能是當時已結識了他倆,下意識地往過來方向瞥一眼所致;二是因不間斷擔憂Chris是否真的離去,我觀察過山下。她將車開進樹林避開陽光直射,我卻瞥見不遠的大樹下橫倒著一輛自行車。
綜上所述,從艾卡的日記,以及她邀人蹬車去勒芒,在那時已說明,這女人是實際存在的。甚至包括黑長發的安娜,也同時藏身陰宅之中。只是她倆走的路線不同,以及目的性成謎,因而導致我等始終無緣與她們相遇。天竺菊所受的妖法,因這個客觀條件的成立,造就了未來的四人軀殼被調換。換句話說,另外兩名戴頭套的男獍行,真正內核便是她倆!因此說十年前的艾卡與安娜,是我們這個時代還未遇上的陌生姑娘。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我在這般胡思亂想中逐漸平穩氣息,周身乏力略減,便打算起來。頭腦雖很混沌,但意識開始變得清朗。試著睜眼去看四周,謝天謝地,熟悉的既視感回來了,若身為凡人,那種視野我哪怕一秒都無法忍受。正在我找尋勿忘我摔爛的高科技機蓋看時間之際,望見身旁滿是赤紅色腳印,不過它們始終遊離在三米開外,未曾到到面前。這亦表明,我再度昏厥有過一段時間,天竺菊見狀便跑將出來,她徘徊在附近,卻又不敢輕觸我,顯得無可奈何。但這不重要,關鍵是她最後嘶啞著嗓子所喊出的那句話。
「而我再無能力可以確保,早上,少年的林銳,記住。。。你會死去。」
天竺菊來自未來,很清楚我將以何種結局走完悲慘人生。那種心情,恰如我在雷音瓮看著超級聖埃爾摩之火來回輪滾,卻無法阻擋它焚毀延途一切那麼絕望。換成我是她該怎麼做?答案只有一個,那便是努力做出引導,以避免悲劇如期發生。
由此,在我昏厥的這段時間裡,她究竟做過什麼,或喊叫過什麼,我已無法獲悉。
可恨,之前的回溯之眼是如何辦到的?頭腦中絲毫概念都沒有,這些不經意見過或聽過的東西,最後都決定了命運的走向。其實經歷了無數場生死搏戰,我對於自己是否會死去不再害怕,而令我恐懼的是,若繼續懵懂蒙昧下去,將導致她消失在未來。
在這座浸透血淚與哀傷的廢宅里,每時每刻都猶如欠缺零件的鐘擺,不停看著生機轉瞬即逝,且不是頭一回了。我竭力壓抑住內心的煩悶,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沿著這些腳印搜找,結果只瞧見她留給我的那枚雷鳥,以及殘破的機蓋。
液晶屏變得黯淡,時間停頓在四點一刻,我得出自己再度昏厥的時間是五十多分鐘,至於現在幾點已難以獲悉。將所有赤紅腳印走遍,也未有任何發現,她除了獨坐長吁短嘆,沒有遺留任何物件,此地已不再具有價值,當下我該做的,是去找尋其他的生還者。
當我扶著濕漉漉的破牆繼續前行了百來米,頭一下子大了。擺在眼前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底水渠,而是座迷城。這些下水道般的走徑星羅密布,不論寬窄大小全都一樣,光是面前的分叉路,就多達八條,若隨便亂闖,很容易將被厄困在此。
若是吹吹牛,耍些詭計,我倒是輕鬆自如;但論說戶外求生,我可能比誰都沒有經驗。一路走來,基本都是別人在決定走向,自己只是隨口附和。我在原地停下,稍凝了凝神,招呼四下亂飛的羽蝶聚攏,然後分兩隻為一組,分別去探八條水渠。
在我的視線里,四周景緻呈炭白灰,而且不分遠近。這說明此處是一段極其陰暗的地溝,螢火蟲般的蛾子很容易被迷途之人撞見。通過天竺菊所留訊息,她們四人分別被關在類似的溝渠里,因此相距應該不會太遠,我姑且假設,Alex正處在半徑範圍的二百米之內。利用蟲子做先驅,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倘若附近潛伏著未知的危險,它們也能起到誤導對方的作用,空出時間來便於我及時調整對策,或拔腿竄走。
羽蝶放出去約莫五分鐘,我計算著它們基本已飛至極限,該慢慢招呼回來。與半妖作比對,人類簡直就是低等生物,一切只能聽天由命。倘若我仍是雷音瓮女魔,心中自然會出現一張類似瑪斯塔巴的圖譜,能瞧見所有飛蟲的視野,那麼測距自然會變得輕鬆自如。
三分鐘后,團團幽綠打各條溝渠深處曼舞回來,定睛去數只有十四隻,缺了其中的一組,若它們未遭意外,便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我望著那條幽暗水渠,不由沉思起來。
真正的發現只可能存在於此,但那頭究竟會有什麼?此刻必須摒棄人類思維,採用半妖邏輯去做出正確判斷。不論人還是鐵仙女,兩者皆已明白附近有活物,人的話會因好奇而追逐飛蟲,半妖則會理解成附近有同類,前者無害後者極具威脅。在缺失女魔招牌的妖眼遙視和返金線,想要查明對方底細就唯有設套,將它勾引出來。
雖然構思很飛揚,但實際落實卻不容易,而且也無法排除兩隻小幫凶已遇襲死亡。能吸引羽蝶的不外乎有二,陰濕的黑水以及濃烈的氣味。這裡本就是四通八達的水渠,對蛾子來說最適應它們生態,那麼就剩下單項選擇,主子的血氣理應比任何外物更具吸引力。
翻遍全身,只找到一面奧德里亞盾,我尋著銳角將手指劃開,隨後將盾丟在那條溝渠前,自身藏進左側深處的分叉角落裡。為何要這麼做?因為目標溝渠的右手不遠處是道堅牆,當人或物走來這片空曠領域,會下意識去判斷環境,若周遭躲著人,必然藏身在距離短的那一側。這對我而言,就提供了優渥的時間差,因我本意並非是捕捉對方,可趁它猶豫之際,轉身逃之夭夭。這便是赤手空拳下,身為弱女子唯一的求生法則。
將靛青盾擺在醒目位置后,我停在原地等了一分多鐘,隨後迅速竄進遠處溝渠,將身伏地。又一分鐘過去,兩隻羽蝶依舊沒有出現,我大氣不敢出,雙目透過層層壘磚緊盯前方,期盼對方先探出頭來。結果雙目幾乎盯出血,也毫無動靜,正待我打算換個角度細觀,突感身後傳來異響,正有東西在摸我腳踝。我不由毛骨悚然,心頭暗暗叫苦,這物不按常規出牌也在做試探,我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不久便被對方壓在身下。
剛想扭頭看,我頓感一股壓迫感。此刻伏在身上的,似乎不是人,而且它可能是陌生的。
那東西見我放棄抵抗,便將我扭轉過來。沿用半妖規則,雙目對視會被誤解成挑釁,尤其是彼此素未照面。我緊閉雙目任其擺布,盡量不動聲色。這麼做是對的,這物顯然不是人,黑燈瞎火間誰也不敢輕動,通常都是觀測足夠再選擇行動。而能避開陷阱繞路搞偷襲的,必是鐵仙女之類的半妖,它們全部具備我這種眼睛,在黑暗中穿行自如。
我感到有對堅硬爪子在扒衣服,這物喘著沉重腥氣,搜找無果后便探向工裝內側。這既硬又寒的爪子很快觸到敏感之處,我不由冷汗涔涔直下,幾乎再難裝死。恰在此時遠處傳來嘁嘁嗦嗦的怪音,這物被驚擾,不帶釐清便往深處一竄,頓時跑得無影無蹤。
「誒?這算怎麼回事?」爬身起來,我見自己前胸沾著豆腐腦般的粘稠,不由恍惚。難道適才撲倒我的並不是什麼半妖,而是那從不開口的黑長發安娜?她首次出現在倉庫小屋內,就留下這種痕迹。不過這不合邏輯,她的同伴天竺菊已離去了將近十分鐘,按說真有個所謂的葵花之門,她也該一同走了,為何仍被困在此?想著我便有意去跟,但這鬼一般的女子疾奔如飛,再想找尋已是時過境遷,我只得將注意力引向錯綜複雜的水渠彼端。
一個身著蝴蝶會工裝的人影正站在靛青盾前,雙目失神地望著亂舞的羽蝶,既想靠近又害怕是個陷坑,顯得猶豫不決。我長吁一口氣,快步朝前過去,伸手一拽,便將他拖將過來。這傢伙果然是眼鏡,手中端著裝有齒輪刀片的怪弩,正東踢西打竭力想要掙脫。
「老馬,快住手,是我。」見那把弩數次迎面刺來,我也擔心會被誤傷,忙學著小蒼蘭那種甜化心的嗓音,向他表露身份。
「小老妹,你到底上哪去了?我們大家都以為你死了,這裡究竟是哪?」馬洛一聽,忙丟了手中怪弩,將我緊緊摟在懷中,神經瞬間崩潰。
「一言難盡,」我深深嘆息,道:「現在並不適合說這些,首先我們該確保自身安全才是。」
馬洛見多了幫手,外加我一番溫柔安撫,很快恢復鎮靜。環顧四周,我望見腳印從自己倒卧之處背後走來,不由十分困惑。
「原來你不是從溝渠過來的,」我望著他,問:「你為何會從水溝跋涉而來?」
「賊人大舉入侵時,我本跟著老范亂跑,結果迎面撞上那匹狂奔的大馬,被它尥蹶子踢翻在地,稀里糊塗就被面罩人俘虜了。」馬洛指著潺潺流淌的臭水,道:「對方不知用了什麼陰招,讓石坑內的碎顱者醒來,誘引它們爬入內壁去打頭陣,當人們後續衝進去,這些東西轉頭開始襲擊大家。我體格矮小未被它們盯上,混雜在死屍堆里瞅準時機奪路而逃,當看見她,我剛想發問,卻被一把拖住手,最後就被帶到陰溝里來了。」
「她?她又是誰?」這種前言不搭后語的措辭,著實令人困頓。
「就是彌利耶女士啊,還能是誰?她沒準尾隨著我也闖進了黃金屋。當時很亂,四下都在激戰,誰都顧不上誰。她讓我跳,我便順著敗牆豁口滑入這道溝渠,是被髒水沖刷到此的。」
「難道踹我下來的意圖,是為了救我?此時此刻她也在水渠里么?」我打褲兜取出殘破的機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你見到她時,彌利耶身上是否掛著這台不知所謂的高科技?」
「這是什麼?」他伸手接過,仔細辨了辨,道:「各安天命吧,總之該死的都死了,能逃的也都逃了,至於彌利耶女士,我不知她在哪,不過她福大命大一定能活下來。」
「這是原本她身上的物件。當下該做的是儘快找到范胖和Alex,然後才能進行下一步。」
我有許多疑點想問,他也有同樣的困惑想要答案,但目前不是核對的時機,此外老講同一件事我也煩了,這裡更非久留之地。我向他作了個噤聲,朝溝渠指指讓其動身。
「這種飛蛾是你搞出來的?」見我能招呼羽蝶排布在前,馬洛深感好奇,而當聽聞我也曾擁有半妖之軀,更覺得不可思議。我卻在連聲驚嘆中感到莫名哀傷,他並不知情,在另一條時空線下,他差點化身為碎顱者,最後了斷他的那個人正是我。
以他的冒失和怯儒,很容易陷入危險,而那種慘死我不想再見到,所以便行在前方。結果沒走多遠,高度警覺的我便感到陰風陣陣,忙拖著他伏倒在地。
在拐口八米之外,有條黑影跪爬在地,像只沒頭蒼蠅般在檢索著什麼,而當其扭過身來,我幾乎驚叫起來。這隻東西肩頭插著稻草男孩的鯨刺,全身布滿槍眼和刀傷,腔子上空空如也,竟然被砍去了腦袋,滴落的稠漿沾滿全身,此刻正在四下亂摸。
黑暗中馬洛的眸子閃閃發光,想問明狀況。我示意他緩緩倒退回去,至於那是什麼?模糊的輪廓看得很不真切,總之沒人被砍了頭還能行動自如的,那應該是老冤家鐵仙女。
恰在此時,前方的羽蝶開始騷動起來,我剛想喚回,飛蟲們便不聽指揮,竟直直奔著那東西而去。我只得加快速度後退,不再顧忌會否發出聲響。顯然那隻鐵仙女找不到頭顱,即便追過來也是白搭。
在爬滾中,我不斷側轉臉去尋它位置,結果卻瞧見那東西跪在原地紋絲不動,絲毫不為我倆所擾。這等離奇之狀瞬間將我打懵當場,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就在我們幾乎退出溝渠時,那頭傳來數聲獠吼,鐵仙女猛一激靈,四肢著地開始狂奔,不消數秒便走得蹤跡全無。
不論那頭正在上演什麼怪誕,都有必要跟進去看看。馬洛見我一會要他退一會要他進,便遲疑起來。而我卻知道,半妖一旦在某處檢索無果,便絕不會再跑回來,現在那裡是安全的。鐵仙女正為找腦袋犯愁,對襲殺活人索然無味。
拐口之外堪稱是個屠宰場,滿地流淌著稠厚黑血,以及一坨坨粘附在敗牆縫裡的白垢,按這種出血量,人的話多數算折了。可奇就奇在,此地距我倒下之地不足一百五十米,其激烈程度,哪怕是個死人也會被驚醒,而我竟毫不知情。
「這股腥膻氣味,告訴我,是誰死在那頭了?」身旁的馬洛蹙緊眉頭,探出手摸索著,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你趕緊聚攏蛾子,我需要光,仔細看看才行。」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待他說完,便竭力招集羽蝶回來。結果,這群小東西集體罷工,走得音訊全無,這種局面是我首次遇上。想著我交出打火機,自己擎著靛青盾對準光源,短暫地照亮了這一地的污穢。馬洛旋即趴倒在地,而我則走去那些沾染白垢的敗牆前,才剛刮下些許在指尖擦拭,我不由自主「誒」了一聲。與此同時,他也發出同樣的感慨。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先說。」「不,還是你先。」
「這一地的稠血,並不屬於人類。人類的血液偏咸,男性味鮮,女性味甘。而它們苦澀發臭,很明顯是某種大型哺乳動物淌下的。」眼鏡拗不過我,便舉著血跡斑斑的手指要我也嘗嘗,問:「好了,我這邊都說完了,你剛才驚訝的是什麼?」
「就是這個曾出現在躲藏小屋內的物質,你們多次呵斥我在計較這無關緊要的事。或許你印象淡薄,而我卻記憶猶新。」我抬起手指,給他辨別這些豆腐渣,道:「在你上岸前,我被人背後偷襲過,身上再度落下這種東西。起先我以為黑長發並未離去,現在看來那時壓著我的人沒準不是她,而是那沒頭的鐵仙女。正因它被削去腦袋,所以我才保住了性命。」
「你是說,那兩個鬼一般的暴虐女人在附近?你也見到了?她們究竟是誰?」馬洛一聽黑長發三字,牙齒便開始打架,忙端起怪弩左右瞎瞄,生怕再被撞見挨頓胖揍。
「是的,我也見到了,並且與其中的金髮女孩聊了幾句。至於她們是誰?這並不重要,因為倆人已經走了。」我順著那物竄走的方向掃了幾眼,大致搞清了謎面,便示意他莫要喧嘩。雖表面我裝得很輕鬆,但心緒比任何一刻都忐忑。
「你為何覺得老范和法國人目前不在水渠里?依據的又是什麼?」
至於依據?就擺在面前,只可惜他瞧不見罷了。隨著路面越走越寬,更多印痕浮現出來,愈加驗證了推測。范胖在沒在我無法保證,但Alex必定在溝渠以外。這是因為,與鐵仙女纏鬥的大型哺乳動物便是制勢馬,它渾身披掛重鎧,半妖們陰爪再厲害,也很難幹掉牝馬。畢竟論角力,兩者都算得上是怪物中的極品,沒準小拽女更佔優些。因此數番搏鬥下來,鐵仙女被啃斷了腦袋,而制勢也負了傷。這本就是極難控制的烈馬,吃痛便甩開蹄子狂奔而逃,而沖著它蹄印的走向,分明是打溝渠外闖入下水道的,制勢尋主心切,特地繞進來的。
「原來如此,之所以你招不回羽蝶,原來它們全跟著馬兒私奔了。不過說回來,馬和蝴蝶在現實中倒常成雙作對,就連獨角獸,也在月光下與蛾子們嬉戲,兩者都愛伴水草而居。相較其他猛獸,食草類動物顯得更安靜,因此鳥也好蝴蝶也好,都愛停在它們身上。」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撇撇嘴趕緊混弄過去,以免他深究。這兩者哪是喜愛安靜的生物,它們全都酷愛血腥,倘若真讓馬洛見識牝馬吞吃死人那幕,不嚇得氣絕身亡才怪。
大致繞過幾道拐口,我探頭張望,不由喑嗟不已。好不容易跟到這裡,竟線索全斷,哪怕我多長几只銳眼也不濟事。這是因為,肉眼所見之處皆水漫金山,整段溝渠全陷在其中。而這片無端冒出的臭水,看得我觸目驚心,它對我而言既熟悉,又似乎是種警示。
見我抽身回來,馬洛大惑不解,忙問前方出了什麼狀況,我只得一番支吾。
「這個容易分辨,小老妹你大概很少露營吧。」聽完描述,眼鏡卻不當回事。他說著掏出個小塑料袋,往裡投了幾片石屑,吹鼓后紮成口袋,說:「太輕不行太重也不行,份量大概控制在半個雞蛋左右。這裡四通八達,每條溝渠外觀都差不多,沒有方向感地亂走,容易被困死在此。這裡太黑了,我視力不行,口袋下水后你只需盯住它,然後告訴我方向。」
馬洛話音未落,便將手中之物投下水,塑料袋原地打了個旋,開始向前漂流。這種方式便是時常露營之人,在叢林中迷失方向的脫困術。
塑料袋只是起到了一個漂子的風向標作用,這個地底溝渠內濁水是涌動的,因此屬於活流,否則他也不可能被沖刷到此。既然是活流,那麼最終將匯入河溪,也間接說明附近會有大型的地底暗河。從漂流方向便可得知東南西北,阿巴拉契山脈西開東走,是遠古地殼運動擠壓而成的窄細山脈。如果存在暗流,一併歸入這種走勢,哪怕缺乏標識物,也能斷定前方為東,背後為西。得到這兩點后,南北便可輕易測算出來。
「你也來感受一下,是不是正有股清新氣流撲面而來?與這地溝內的渾濁空氣渾然不同?對嘍,咱們有救了!」馬洛滿面紅光,一激動便發出公鴨般的尖利嗓音,在經我同意后拔下幾根長發,端在手中比劃,笑道:「我和老范常年活動在野外,求生是首先要掌握的手段。髮絲跳一下和連續跳不停有著很大不同,這是起到測距作用的。」
「誒?那要怎麼看?」我也拔下髮絲,端在指尖觀測,問。
「溝渠內錯綜複雜,四處都是變角,直灌而入的風便會大打折扣。如果髮絲跳一下,則說明我倆距離風口至少有五十米之隔,而像這樣一輪輪自己跳,則說明距離出口已很近了,不會超出二十米。」眼鏡合上眼嗅著清風,自言自語:「而且這股空氣,不是地溝里涌動的亂流,而是外界的山風。整整四天,小老妹,你懂不懂?咱們距離擺脫噩夢,就只剩一步之遙了。在我們前方會是片相當空曠的地界,它連接著無數的外部洞口,所以才有這麼大的風。」
「真要那樣,就得加倍小心了。」我暗暗驚嘆,這傢伙的自然常識太強了,但考慮到前途兇險,便有意讓他留在原地,道:「別忘了鐵仙女以及黃金屋奔逃的人也在附近。空曠環境下,連個躲藏角落都不會有,還不如水渠內靈活。當務之急我倆必須立即找到他倆,由我先去確保安全。此外你也留心身後,嘗試著找找范胖,我擔心倆人也許會迷路。」
「沒什麼可擔心的,假設他曾經也待在水溝,同樣會通過這套辦法找到出路,這就是最基礎的水經學和聽風術。總之咱們蘭開斯特四兄弟就跟這活水一樣,終將匯成溪流。」
「蘭開斯特兄弟,」聞聽這個長久沒被提起的名稱,我只感鼻子一酸,便推開他往前闖。
「這次不行,小老妹。我哪怕再矮小也是個男人,怎能老依靠女人來保護自己?你稍微照顧下我的自尊行不行?前次咱們被煤炭臉兒偷襲,居然是靠你大義獻身而獲救的。這件事讓我無地自容!畢竟我也有尊嚴,你不是擔心有危險?那就讓我去擋第一槍!」
「老馬,你幹嘛這麼激動?」聽眼鏡口吻,似乎有些失態,我不僅好奇起來,問。
「因為,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變態至極,我每天活在這種世道里簡直生不如死哇!去年三個白佬混球將黑人老漢捆在車后拖行致死,找到時連腦袋也磨沒了,你說慘不慘?還有今年年初的英格拉姆案,體重超三百磅的壯漢,只打劫弱勢妓女,光搶錢不算還將她們全部刺死!這個國家持強凌弱者每日劇增!無良禽獸橫行。而我,若還是任由你來保護,簡直就是豬狗不如,又與那種人有什麼區別?我知道你討厭聽這些,你本就反白左。」
「老馬,我是不喜歡白左,但沒到反的程度。我只是覺得人生就平等,所有人種都需要得到關注和尊重。不僅是你們白人,他們非裔美國人,還包括我們華裔。我在這第一個好友就是如你那樣的人,甚至觀念都很相似。但我知道,小雅是個無欲之人,是條好漢。」
「所以,你其實並不特別反感左派?那太好了!過去我不太敢親近你,一是你外貌太美二就是這點,既然說開了我更得好好保護你。」聽完我的自述,眼鏡欣喜若狂,他揮舞著那把怪弩,直直躍下。才剛接觸到水,他怪叫一聲,立即慌不擇路地游將回來。
「這股浮滿濃痰氣味像腐朽電池的臭水,難道是咱們昏厥在五十米長廊外橢圓怪屋裡遇上的物質?」他睜著驚恐的雙目,尋找我在哪,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早就發現了。老馬,我不想你去冒險,是因為擔憂你會再死一次!」
「誒?此話怎講?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用『又』這個字眼?」眼鏡撓了撓頭,大惑不解地問:「我不明白,小老妹,你好奇怪。」
「我再度見到你,如隔三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去了哪裡?起先我敷衍不願應答,是因為實際情況太慘了。望著你,我就淚流不停。」我打背囊中取出他的腰包提過去,神經終於崩潰,不由癱倒下來,嗚咽道:「我在另一個世界里待了十來年,並親手殺了你啊!」
「什麼?我不相信!」馬洛本能地一避,很快又抱住我炙熱的身軀,喃喃自語:「因為你,我頭一回感到女性無比美妙。你比彌利耶女士溫柔,更懂照顧他人感受,怎會輕行殺戮?」
「且聽我慢慢道來,至於是真是假,各種細節判斷權交予你自行分辨。」我拖著他在角落坐下,然後將雷音瓮大戰有關他的內容複述一遍,打開這條時空線不存在的腰包給他看骨灰,合上眼悲嘆:「就這樣,我滿噙著熱淚,用安貢灰送你上了西天,最終將你孤零零遺棄在那。另一組被隱藏記憶的蘭開斯特我們,全部喪亡在異世界里,無一生還。我悲憤出離,我詛咒發誓,我撕心裂肺,我淚流滿面,可改變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一個個悲慘死去!」
「我明白了,難怪你始終無精打採的,我還以為你討厭見到我。我說靈異話題,是因為從小被同學孤立,總想著標新立異,結果所有人都將我當小丑。這些話我從未對別人提過,那個人果然是我。小蒼蘭,可以嗎?」他長嘆一聲,將短胳臂攏上我的雙肩,說:「這不應怪你,換成是現在,倘若真的發生了,我還會再次要求你刺死我,讓你背負如此沉重的枷鎖,我實在沒想到。你當真在我臨死一刻,長久且哀傷地親吻過我嗎?」
「我只想讓你走得安寧些,不至於那麼痛苦,更痛恨你所遭受的不公,那些SuchSlut配不上你。」望著眼鏡眼波閃動,我明白他這麼問期冀著什麼,便伸手抓過他腦袋。既然那是場無法圓續的遺憾之旅,他有權在這條時空線里獲取。唇齒相交間,這傢伙可能實在沒女人緣,明顯興奮起來。我見意思到了便鬆開他,說:「老馬,你可別想歪了,我這麼做是希望你振作起來,而且那是沒完結的吻,更是我虧欠你的。」
「小蒼蘭,其實,其實我暗戀你都快要發瘋了。我當然知道這不對,你又是別人的妻子,但還是感謝你為我圓夢。實在是妙不可言,女孩的吻真的能化解一切,我太幸福了。」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抓過怪弩就打算往臭水裡游曳,說:「咱們啥都不說了,倘若前方存在危險,就讓老馬我為女神你去擋第一槍,這是我的夙願!不論你怎麼想。」
「別再叫我小蒼蘭,她已經死了。還是讓我來保駕護航吧,因為我將註定死在早晨時分,且割捨不了廢宅,這不啻也是某種幸福。」我一把拖住他,慘笑道:「希望你往後能記得,曾有個叫林銳的人與你同行過。」
「這話從何說起啊?也是你在異世界里感悟出的真理?」
「不,那是天竺菊告訴我的殘酷真相,揍你的倆個彌利耶女郎,她們其實就是我和Alex,來自十年以後。」見他又糾結上這個問題,我只得將四名獍行的身份公開,總算是給他一份滿意答卷。說完這些,我扶著他的肩,說:「不過,我可以感悟到他並沒有變,依舊還是我。她們揍你的原因,是為了救你脫困,並試圖改變我們蘭開斯特四兄弟的死亡結局。」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亂跑,白白挨了兩頓毒打,小蒼蘭,你說得對,她們並沒在發泄,僅僅是為了將我打暈,每次醒來后都被換地方了。原來我和老范討論的平行宇宙推斷全是真事,這趟呂庫古之行收穫可太大了。」眼鏡蹙緊眉頭,消化著這些內容,臉上不斷浮出驚喜,時隔不久,他忽然大喝一聲,叫道:「不對,這裡頭存在著巨大懸念呢!」
懸念?這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哪還有僥倖可言。見馬洛滿臉自信,我便開口發問。
「你應該十九,二十歲吧,天竺菊為何會管你叫少年的林銳?你並不是少年哪。且先別辯解,我還有其他證據。」他揮手制止我開口,又說:「還有她無力再確保你安全,可事實上她活在未來,這代表你會避免死在當下。而且,早晨是個很寬泛的概念,啥時都有可能。」
「你是說?」我不禁一愣,忙看定他。
「分歧就擺在眼前!天竺菊那麼稱呼你,說明她實際難以看清另一個自我。她是通過你的聲線以及描述內容來辨別年齡的,因此不清楚你處在哪個時間段里,故此她覺得你是遺失的記憶碎片。」老馬微微一笑,激昂起來,道:「至於死於早晨,還記得你們在破墟敗牆寫下下午關鍵點,被她們覆蓋噴漆寫就上午關鍵點這件事嗎?這容易判斷,你具體死亡時間,將會是九點半,只要避開這個時間,就能倖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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