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無用之人
潮風受了天帝一掌,在慢慢沉入河底時,他看到了天帝臉上的神情。
那張不屬於天帝的臉上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就好像是那日琯兒趴在許儒寅的墳上,望向著墳土,眼裡所含著的愛意。
潮風隨著海浪沉入了河底,他的血引來了大片的游魚,最後無力地癱倒在淤泥里。
耳邊傳來蒼朮斷斷續續地聲音,潮風的身子一顫,想要從泥里爬起來,卻因為內丹受損,失了力氣。
蒼朮的最後一口氣留在海風裡,沖刷凈了礁石的河水在天河上慢慢流淌。
潮風躺在河底的淤泥中,彷彿看到頭頂的河水倒映出了蒼朮的影子。
他伸出手,想要離蒼朮近些,然而那影子瞬間被海浪淹沒。
他沒能見到蒼朮最後一面,也沒能聽到蒼朮最後的話。
潮風的心忽然絞痛起來,他的口中汩汩不斷地冒著鮮血。
他再也沒有弟弟了。
再也不會有人跟在他後面,叫他一聲大哥。
若是他知道,今日蒼朮會因救荷華而死,那日必定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慾,而答應珩纓的請求。
可是即使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蒼朮再也沒有辦法回來。
潮風心神俱灰,彷彿一具死屍,陷在了淤泥里,任由河水灌進自己的鼻腔。
然而此時,頭頂卻傳來了父君的聲音。
「潮風,為父平日里是怎麼教你的?」玄鱗頓了頓,沉聲道:「打架不僅沒打贏,還把你弟弟蒼朮給打沒了。你現在這個樣子,配得上做天河的少主嗎?」
玄鱗剛閉關出來,就聽底下的人來報,說他的兩個兒子,在天河上使了好大的陣仗跟人打架。然而他正想上去瞧一瞧,去看到了化為灰燼的蒼朮,和癱倒在淤泥里的潮風。
想到失去了小兒子,而大兒子如今又是一副挫敗的樣子,玄鱗的心一痛,眼裡蒙上了一層渾濁。
聽著父君的話,潮風想起了平日里自己是如何教蒼朮打架。
然而,他再也教不了蒼朮了。
潮風張了張嘴,喉嚨里的鮮血飄在了周圍,他嗆了幾口水,氣若遊絲地道:「父君…兒子不孝…未能照看好弟弟…」
說罷,便歪了頭,昏了過去。
玄鱗見潮風閉上了眼,沉著臉,連忙施法護住他的心脈。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他再也不能失去剩下的這個兒子了。
玄鱗渡了些修為給潮風后,搭了搭他的脈,稍稍鬆了口氣。
潮風的命雖然保住了,但是修為也散得差不多了。
「來人,將少主抬下去。」玄鱗揮手招來兩個蝦兵,捋了捋自個身上的衣衫,向河面游去,打算去會會到底是誰在天河大鬧了一場。
他招來了潮水和海浪,然而聽見有人叫他時,思緒稍稍一頓。
這聲音聽著有幾分耳熟。
玄鱗從浪潮里走了出來,見著岸上昏倒的村民和站著的兩男一女,眼神落在了方才開口的男子身上。
他一眼便看穿,那張披著應龍的臉的男子,是青丘的九尾狐,也是三萬年前屠了天界的罪魁禍首,狐帝子戚。
玄鱗看著子戚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想起來第一次見他時,子戚也是用他的那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時子戚還不是青丘的狐帝,他只不過是個剛剛成年的九尾狐而已。
當年鳴蛇與狐族的一戰,玄鱗帶著族人輸得徹底。
在被狐族趕出青丘的那個晚上,玄鱗站在青丘的山門前,看了看周圍傷痕纍纍的族人,痛心疾首地對著老狐帝撂著狠話,「狐帝!我鳴蛇一族,勢必要洗刷今日之仇!」
老狐帝卻摸著子戚的頭,輕飄飄地回了他一句,「噢,玄鱗。我等你來尋仇,我的兒子也等你。」
玄鱗氣不過,想衝上去再與狐帝較量,卻遠遠地看著狐帝周圍那個漂亮的小公子,他的口中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無用。」
後來,玄鱗帶著族人出了青丘,正巧遇上了父神造天河。父神見他們沒個歸處,便提議讓他們住在天河下。
只是這名為提議,實為鎮壓。
鳴蛇一族向來被視為食人的凶獸,父神也是擔心他們再為禍人間,便在天河上設了層結界,一壓便是幾十萬年。
這十幾萬年來,雖然他想著尋仇,奈何被父神和天帝的結界壓著。
可是他卻日日想起子戚口中的那句「無用」。
三萬年前,好不容易等到了天帝應龍殞身,天河上的結界消失,又傳來了狐帝登基,合併了天界與青丘的事。
鳴蛇一族,實屬妖界。
妖王知道玄鱗心裡一直對青丘有恨,但是為了大局著想,再三告誡過他不要招惹子戚,也不要向子戚尋仇。
畢竟那隻狐狸連天界都敢屠,天神應龍都敢殺,保不准他那天不高興了,再滅了妖界。
玄鱗穩穩地站在河面上,沉聲道:「狐帝,我們兩族雖然有世仇,但是多年來我看在妖王的面子上,與你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今日不僅傷了我的大兒子,還殺了我的小兒子,難道,還想與我撕破臉面嗎?」
天河上的海浪聲太大,荷華的耳畔凈是風聲和海嘯,打起的浪花正巧將玄鱗話里的「狐帝」二字吞噬了。
天帝瞄了眼荷華的臉色,見她臉色自若,便鬆了口氣,緩緩道:「玄鱗,不是你給我面子,而是我給了你臉。今日,是你的兒子先欺負我的人。我只是想替你管教,然而下手卻重了些。你知道,我一向下手沒個輕重。」
說罷,他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挑釁地看著玄鱗,挑眉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我沒想到,你們鳴蛇那麼無用。」
他說「無用」兩個字的神情,就像他少年時,對著如喪家之犬的玄鱗說的一樣。
玄鱗的心上彷彿扎了一根針,他心底的恨意越來越濃。
月老見著這二位劍拔弩張的氣勢,移著步子,偷偷往荷華身後躲了躲,扯著她的衣袖,小聲地道:「陛下的嘴巴未免太毒了些…」
荷華點點頭,覺得月老說得甚是有理。
然而她一想到之前自己是怎樣跟蒼朮說話的,臉上便有些不自然。
荷華斜覷了月老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月老,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的話原來這麼多。」
月老謙虛地擺著手,笑道:「噢,不妨事,那你現在發現了。」
荷華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她捏緊了拳頭,忍住想要將月老丟進河裡餵魚的衝動。
畢竟她知道,月老這個人,腦子不太好。
看著玄鱗有備而來的架勢,再加上方才他與天帝說的那一番話,荷華心裡差不多猜到了玄鱗的身份。
他是蒼朮和潮風的父親,是向他們尋仇來的。
海上的風驟然升起,霎時間海嘯聲此起彼伏,猶如玄鱗眉間隱忍著怒氣。
他看著子戚那副令人不快的嘴臉,手裡騰騰地握起了一股靈力。
天帝都像是不在乎玄鱗會做什麼,他胸有成竹地緩緩開口:「玄鱗,你想清楚,你若是出手了,今日結下的就不是潮風跟荷華的仇,而是你與我的仇。是鳴蛇一族,也是妖界與我的仇。」
他料定了玄鱗不敢出手為自己的兒子討回公道,將一席話說得既明白又誠懇。
荷華看著神情自若的天帝,心裡感嘆不已。
想不到,三哥還是如此護短。即使不是白澤,是她,三哥也不會讓人欺負她半分。
她想起了在之前在天魔大戰時,瀾狳在陣前叫囂,要讓她為魔族的臉面償命。
那時候,三哥也是像如今這般,將她護在身後,不讓人傷她半分。
玄鱗細細品了品子戚的一番話,額上的青筋隱隱跳動,半響后,將手裡的靈力散去。
他作為鳴蛇一族的君主,做不到為了替兩個兒子報仇,而賠上一族的性命。
面對著殺子仇人,他不僅不能為兒子報仇,還要卑躬屈膝地將仇人送走。
玄鱗長嘆一聲,恨恨地看著岸上站著的男人,眼眶因為強忍著恨意和屈辱,而紅得厲害。
末了,他微微弓著身子,低頭垂眼,抬著手,在一片海浪的哭泣聲中,顫抖著聲音,緩緩地道。
「恭送…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