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憶

第二十九章 回憶

白甲書生擺手打斷李宜歡的話,並不是他不想帶陳尋回京,而是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當年那個執拗到偷溜出府的少年而今都這般大了,再次見面,白甲書生只一眼便看出少年的性子沒有過任何改變,只是少年鋒芒畢露的氣質在邊境打磨的內斂了。

其實他有一些話想詳細地問一問陳尋,只是這一個月來,少年有傷在身且心中鬱郁,他便不好多說什麼。畢竟於他而言,西北軍的事當然是大事,但是還大不過眼前的少年。如今眼看少年似乎自己能邁過這個坎了,於是他試著問了問道:「當日西北之事究竟如何?」

李宜歡和廖重海聽聞白甲書生的問話,一個停下撥弄火炭的鐵棍,一個放下手中的酒碗,都抬頭看著那個有些瘦弱的少年,他們同樣好奇,十萬人的西北軍怎麼會無緣無故就這麼沒了。

陳尋再次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其實這一個月來,我也一直在暗中回憶之前的一些事情,但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的地方。」他扶了扶前額,眼神盯著爐中的炭火,緩緩說道:「大軍整備出營確實是西北這邊少有的事情,但也不是之前從未發生之事。那天出發前,聽老張頭說,要開春了,上頭的意思是借著開春前,把西北軍拉到草原上練練,萬一遇到不開眼的草原騎兵,也能順便讓對方吃點苦頭。」

陳尋見李宜歡盯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頓了頓補充道:「老張頭是我在驍騎營的伍長」。一旁的三人聽了解釋后,默契地點了點頭。

陳尋眉頭緊皺,似是邊回憶邊思索地說道:「大軍開拔之時,毫無大戰將起的氣氛,隊內的袍澤們都覺得只是一次人數多點的合軍演練罷了。」

李宜歡端起身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也是眉頭緊鎖:「這麼說,這只是一場遭遇戰?」旋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疑問:「可是不對呀,若是遭遇戰,怎麼可能導致西北軍全滅呢?李延年打不過,跑總是跑得掉的,他又不是個傻子,站那不動讓草原人砍。再說,十萬人的遭遇戰,那得多可怕?」說完他先看了眼陳尋,發現少年沒有因為他的「口無遮攔」而氣惱,繼而把目光投向白甲書生,希冀一直睿智的老大能給出答案。至於廖重海,早就趁著李宜歡參與討論顧不上爐子上的酒壺,他自斟自飲了起來。

白甲書生並未出聲,沉吟不語,倒是陳尋似乎對著李宜歡道:「四叔說的有道理,不太可能是遭遇戰,現在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場埋伏戰。」

他當即把自己之前想到的說出來:「大戰開始的時候,敵人是先與我驍騎營發生了正面衝鋒,但開戰沒多久,我們的兩邊側翼,甚至是中軍都受到了攻擊。而且敵人衝鋒很快,幾乎不到一刻鐘就穿破我們殺入步兵營了,我們繼續向前衝鋒的時候,後方廝殺不斷,敵人幾乎在我們軍中已經奔殺起來,讓我們根本沒有機會反應。這一切都顯得對方是有備而來。」

聽到這裡廖重海剛好乾完碗中的酒,嘖嘖了兩聲,也不知道是感嘆酒水還是感嘆那場戰事:「草原平坦,蠻子衝殺起來本就有利,再來不及設拒馬樁,讓步卒直接硬上,那真是有多少都不夠別人殺的」。

廖重海平時雖莽,但涉及到基本的戰鬥之事,還是有些見解的。所以李宜歡和陳尋都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認可了他這番話。

「但還是老四剛才那個問題,打不過總可以先退回朝天關,最多此戰失利罷了,沒道理全軍覆沒啊。」

李宜歡和陳尋對廖重海的話,再次點頭表示認可。草原騎兵衝殺厲害,再加上事先埋伏,這一仗吃上大虧在所難免,但真要突圍回朝天關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西北軍常年與蠻子打交道,早就知道如何採取有效之策對敵,縱然是事前遭了埋伏,但卻絕無可能連突圍都做不到。但如今的事實就是,除了陳尋再無人回來朝天關。

此時從一開始便沉默的白甲書生終於開口問道:「當日,你可曾收到撤退的號令?」

陳尋幾乎沒做思考便搖了搖頭:「我們跟草原騎兵交鋒后,沒過多久就被衝散了,當時我跟著老張頭和祝老哥他們,我們並沒有看到要求撤退的號令。」

陳尋知曉大師傅白甲書生的意思,有沒有撤退號令和能不能撤退,對於已經陣亡的西北軍將士來說這是有實質區別的兩碼事。若是把身負撤退指令擔無力突圍回城這件事看做是上天要亡西北軍的「天災」,那至死都沒有接到後撤指令這件事,可就是切切實實的「人禍」了,僅一個用兵不當恐怕說不清主將李延年的罪過。

他又仔細回憶了當時的情形,自己確實不曾收到後撤的指令,也不曾收到掩護後方袍澤撤退的指令,於是又搖了搖頭:「確實不曾收到。」

白甲書生聞言嗯了一聲,輕輕吐出口氣,道:「看來,西北之事,不簡單吶。不過...」

話沒說完,他又期待似的看向陳尋,縱然這件事一時半會難以理清楚,但有個問題的答案卻是不言而喻,他希望眼前的少年也已經能夠意識到這點。

陳尋看著白甲書生,那個問題他早已經發現,只是一直沒有答案:「大師傅,草原人的大規模狩獵一般是在春季,那時候的水草最為肥美。不過,不是現如今的早春,而是得過了三四月份之後。」

白甲書生會心一笑,知道陳尋已經意識到了那個問題。果然,就聽他接著道:「如此一來,西北軍就應該不止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廖重海不知道白甲書生和尋小子這一老一少在打什麼啞謎,只覺得聽得雲里霧裡,腦袋抽痛。費腦子的事情他向來不願多干,於是就只好又端起碗連幹了兩碗。李宜歡倒是隱隱約約把握到了些什麼,但是還是沒有個頭緒。

好在沒讓兩人頭疼太久,又聽陳尋道:「之前在吳有方的太守府我已經聽說了那位吳大人的荒唐事迹,如此來看,當時的行軍手令確實不是朝廷給的,不然這位吳大人再如何玩忽職守,也不至於絲毫不知。這麼一來,那人也就不會是朝中之人了。」

白甲書生讚許地笑了笑,示意李宜歡給他倒下一小杯溫酒:「所以,你方才所言,西北軍還有人活著,我是絕對贊同的。」

廖重海依舊一頭霧水,只好一碗接一碗。但李宜歡顯然已經明白了那二人在說什麼。他睜大眼睛看著身前的兩人,兩道細眉彎出誇張的幅度,不敢置信地說道:「通敵?你們說有人通敵?這怎麼可能!」

白甲書生放下酒杯,輕呵了一聲,反問道:「有何不可能?」

「大興...大興強盛許久,這麼多年來,一直壓服西域諸小國不說,南疆和北邊蠻子也完全不是對手啊,那人有何理由通敵?」結合他們方才西北軍遭了埋伏的結論,李宜歡其實心中已經想通了此事,若不是有人通敵告知了蠻子西北軍的動向,西北軍又怎會落地如此境地。只是,他仍舊一時沒法從這令人驚顫的結論中恢復過來,故而下意識地問出了上面的話。

大興強盛,四海承平,諸域莫敢不從,也就北邊的蠻子偶爾敢騷擾一番,但哪次不是被興軍狠狠打回去教訓一番。所以,興人始終覺得中原大地才是得天獨厚的地域正統,其餘西域南疆也好,草原人也罷,皆不過是連文字都沒有的蠻侉之輩。

興人的這種驕傲,數十年來,已經深深地刻進了每一個人的骨子血液里。所以乍一聞有人通敵,李宜歡著實難以理解。接著,他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麼,不禁後背出了些冷汗,「方才,方才老大問尋兒有沒有收到後撤的軍令,是在懷疑...」

他沒有說完,看到陳尋點了點頭,「大師傅是想確認那人是不是西北軍守將李延年。」李宜歡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緊接著他又問道:「李延年到底有沒有戰死?」

陳尋早已經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疑惑的問題便是有這其中一條:「李將軍確實戰死了,我親眼所見。」

燕山八騎的三人皆沒有說話,都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連廖重海都不再端碗。

陳尋繼續回憶道:「我和老張頭祝老哥他們被草原騎兵衝散之後,我們突殺了一陣。等到暫時殺出重圍的時候,我們驍騎營本來的那隊人馬只剩十幾人了。於是我們撥轉馬頭想重新回到主戰場,找到其他被衝散的隊伍,集合力量從後面給蠻子來個回馬槍。」

三人同時點了點頭,讚賞西北軍的勇猛與善哉,只聽陳尋接著說道:「可是,等我們到了原來的戰場后,發現已經亂做一團,草原人和袍澤們已經糾纏在一起,於是我們就只能繼續衝殺。」

陳尋端起李宜歡剛剛給他倒下的酒水,輕啜一口:「可是,沒過多久,就見一隊草原騎兵由戰場中心向外奔殺,而最前方那人的槍尖上,正挑著李將軍的首級。」

李宜歡長舒一口氣,揉了揉眉角,只覺得這件事太大了,大到陳尋真的不能跟他們一起回京,不然恐怕會有處理不完的禍事。李延年是死了,死人是最容易認罪的,也是最不容易認罪的。如果讓朝中的某些大人們知道,整個西北軍都沒了,偏偏將軍府的公子陳尋還活著,這會讓那些大人們欣喜若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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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兵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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