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1)

西出陽關(1)

離玉門關十數里,有個不大的小鎮。

其實原先這裡只是個商隊的落腳點,附近有眼活水,出關或進關的人多了,也就慢慢有了煙火氣。有擺攤的,有開店的,有賣牲口的,也談不上是個鎮,頂多只能算個集市。

關內關外的買賣人云集於此,每月都要熱鬧上一陣子,久而久之,定居的百姓越來越多,便由集成了鎮。當地人都稱作「太平鎮」,寓為城關邊塞無人敢犯之意。

的確,這些年來往的都是生意人,並無異族入侵或中原馬賊光顧。不過終年風急沙多,春天也象外族被長城雄關所擋一樣,不曾涉足小鎮半步。因此有詩寫道:「春風不渡玉門關」,就是指此地氣候乾燥多風沙而言。

但這幾日來「太平鎮」卻不太平。

先是絕跡十年的狼又出現了,連沙漠城關也似乎擋不住狼群,少則五、六隻,多則十餘只,結夥入鎮叼羊拖豬,還咬傷了幾個百姓。

通往波斯等地的商客從關外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有人看見大漠深處,有成千上百匹狼出沒。現在走販的駱駝隊都因此改了路線。

後來又出了件怪事,鎮上平白來了許多中原人氏。瞧模樣不是做買賣的商販,皆攜刀帶劍,各地口音方言都有,疑似武林中人,而且門派眾多。

鎮上的人便又多了份惴惴不安,心裡都想:「狼來這兒的目的誰都知曉,無非是獵食填飢。這些人又是甚麼來頭?誰也不知他們來這的目的,人心隔肚皮,這才叫難測難防呢。」

這一日打關外西北面走來一人,風塵僕僕,灰頭土臉。身上衣著不像出自中原,布料粗糙,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粗略一看,竟不下二十來個。外面罩著件白色的羊皮坎肩,也是灰多白少。

來人是個個頭不高、膚色微黑的小夥子,披散了頭髮。許是長途跋涉遇了風沙,頭髮灰朦朦的,硬得都粘成了一片。

他身後跟了條狗,也是不同本地或中原的狗,四肢修長,尾巴比尋常的狗要粗上一倍,個頭不算大,毛色非但沒有光澤,背腹間還有些斑禿,被沙塵隱了本色,看上去頗為狼狽。

小鎮上的人大都聚在一條本鎮最大的街道上叫賣、干手藝活,這當兒大抵都停了手頭上的活兒,眾人都看著這一人一狗緩行而過,神情古怪。

在玉門關左近,西北方是片荒無人煙的大沙漠,狼群便是源於大漠深處。一人一狗從大漠孤身入關,不是有些蹊蹺么?

那小夥子對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徑直尋至小鎮上僅有的一家客棧,瞧了會兒招牌,這才拾階而入。

客棧內須經過一進大院子,方到正堂。一樓是喝酒吃飯的所在,二樓就是住人的客房。這幾日出入往來客棧的佩劍者頗多。

那小夥子在正堂外的門檻前站定,揚手「噗噗」拍打身上的灰塵,塵土四揚,少說衣上也帶了半斤沙土。

店伴皺了眉頭掩鼻過來,陪笑道:「客官,您是打關外來的吧?瞧這一身土……您是住店還是打尖?住店的話,恐怕您得另覓他處了……」小夥子一直沒言語,那店伴流水價地又訴了客棧的諸般難處,「請客官包容」等客套話,說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緘了口便欲離去,心道:「敢情是個啞巴。」

那小夥子這才開口,翁聲翁氣道:「我打尖,有空座沒有?」

店伴笑得更歡,忙哈下腰道:「有有!大爺您請,這兒沒人。」

那小夥子落了座,

卸下背後的包袱,露出腰后插著的一把長柄柴刀,大概用了年月太久,早已生了鐵鏽,刃口也卷凹了幾處。

店伴問道:「您要吃些甚麼?」

那小夥子遲疑一番,道:「來……來四斤牛肉,兩斤熟的,兩斤生的。」

那店伴疑道:「生的?」但有賺錢機會,他怎敢多生事端,道:「行啊,馬上給您送來。您喝酒不喝?」

那小夥子抬頭看了看四周正在吃喝閑聊的食客,道:「有做菜用的料酒么?上半斤吧。」

那店伴又是大奇,囁嚅道:「這個……哪有用料酒招呼客人的?本店的料酒辛辣,入口又沖,喝不得的。」

那小夥子不耐煩道:「怕我不會鈔么?照尋常酒錢算賬。」店伴應了一聲,心道:「我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那小夥子又叮囑道:「千萬別兌水。」店伴心下狐疑,看那小夥子不象玩笑的樣子,百思不得其解,垂手退下。

店中不少人乜眼打量那小夥子,當下有人壓低了聲議論道:

「那小子是什麼來路?也是跟咱們一樣來尋寶的么?」

「噓,輕點兒,小心走漏了風聲。」

「你沒瞧見昨兒、今兒又來了二十多號人,都是會家子。他們不是來尋寶的,卻又來做甚麼?我看這風聲啊,早就漏啦!」

「那小子是打關外來的,那就是與尋寶扯不上關係。我瞧他身手步法雖然靈活,卻不像練過武功,年輕人便是有些兒蠻力。」

靠門的一張長桌邊圍坐了三人,二男一女。那女的約莫十七、八歲,容貌較美,嘴角上還有對淺淺的酒窩兒,穿了身綠衫,向對面年紀最大的一個留了山羊鬍子的老者問道:「爹呀,那人的狗怎麼長得這樣怪?」

那老者沉吟未答,同桌的另一個年輕小伙道:「他是從關外來的,小師妹,關外的狗自然與中原的狗不同了。」

綠衫女子嗔道:「我又沒問你……那條病狗老得快掉牙了。」

那老者伸出筷來,在她額上輕擊一下,斥道:「小孩子別亂說話。這兒龍蛇混雜,莫生是非。」綠衫女子一吐舌,扮個鬼臉。

店外又進來兩人,商賈打扮。一個手上、身上纏繞掛滿了許多琳琅的首飾,一看就是個做珠寶買賣的;另一個披著件羊皮襖,卻瞧不出是幹什麼營生的。

正值晌午飧時,店內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二人掃視一圈,就只有小夥子一人獨佔一桌。也不向他打招呼,徑向那小夥子的桌子落座,喊來店伴叫了些酒菜,自顧自聊起天來。

那珠寶商道:「張年兄,近來生意還好罷?」

那個叫張年的商人道:「好個屁!昨晚我的羊又少了兩隻,叫狼給叼走了。」原來他是個羊販子。

那珠寶商亦一臉愁容道:「再這麼折騰下去,牛羊豬都讓狼吃光了,那不就輪到吃人了嗎?這『太平鎮』咋又不太平了呢?」

張年道:「聽說十年前,有一位奇人,把大漠里的狼全趕進一座大墳墓,脫不了身,狼群只得在裡面自相殘殺,日復一日地少了下去,最終總要絕跡的。」

珠寶商道:「對,對。我知道那個地方,現在讓沙埋了大半,像個大沙丘。每回隔了老遠,也能聽到裡面『轟隆隆』直響,擂鼓一般。知道的人,都繞了道走。可是,為啥那狼埋在裡面這麼多年,卻沒憋死?」

張年說道:「那位奇人可比你高明。你倒想想,裡面埋的狼,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要一股腦絕了活路,那它們還不鬧騰?逼得急了,幾千匹狼往外一衝,那沙砌的穴能不垮么?狗急了都跳牆呢。先不著急要它們的命,這般耗著,再過幾年,一千隻狼剩五百,五百剩三百,三百剩五十,還不都得玩蛋?可老天爺偏不開眼,誰知道那些狼大難不死,又竄了出來……唉,生意是做不成嘍。」

那小夥子聞言一聳眉毛,伸手掖了掖桌角的包袱。

旁桌的綠衫女子聽得悠然神往,向身邊年輕小伙道:「喂,師兄,聽見沒?自打入了關,我已聽過七遍這樣的傳說了。」

她的師兄撇撇嘴道:「這些人沒見過世面,就愛編故事唬人。誰有那本事,能一氣兒埋了上萬匹狼?」

綠衫女子不服道:「不與你說。怎麼沒人編故事,說你就是那位奇人?」她師兄不想抬杠,一笑置之。

那邊店伴已端來兩盤牛肉,一盤生一盤熟。那小夥子將那盤生牛肉連盤擱在地上,一聲唿哨,那條大狗立時竄來大嚼生吞牛肉。那小夥子也不使筷,以手取食。片刻之間,桌上一盤熟牛肉和地上一盤生牛肉,讓這一人一狗風捲殘雲吃個精光。

在座的人皆是驚詫,均想:這人倒也罷了,這狗胃口好大!

又有人想道:關外的人,便是野氣不脫,吃相如同蠻夷。

店伴又從里雙手捧了壺燙過的料酒,心裡道:「我也不白賺你的銀兩。我替你溫了酒,可算仁至義盡了。」

那小夥子接過一試酒溫,不滿道:「誰叫你燙的酒?」俯身放到地上,倒進一隻大海碗內。那狗嗅到酒味,竟比見了牛肉還要開心,上前便飲。

眾人都嘖嘖稱奇,這才知道這料酒原是為狗準備的。那狗酒量甚佳,一碗飲盡,小夥子便又添上一碗,半斤料酒轉眼即沒。

店伴肚中笑道:「料酒性烈,就是匹大騾子也要倒了,那狗還不成了醉狗?」

那狗喝了酒,原本灰塵覆身的毛色油光鋥亮,如同抹了黃油一般,精神陡增,頓時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立在店中。那狗極是歡暢,前爪立,後腿蹲,一昂首,露出一嘴利牙,突然「嗚嗷」地一聲大吼,倒把眾人嚇了一跳。

這聲音拖了老長,絕不是犬吠的「汪汪」聲。

有人叫出聲來,驚道:「狼,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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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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