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童年時最清晰的記憶,是每周末坐在爸爸自行車的前杠上,送她去少年宮的興趣班,他會故意把車鈴弄響逗她咯咯笑,來接她時則會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木雕,讓她抓在手中把玩。有時是小兔子,有時是小天使,都是用黃楊木雕的,爸爸的手很巧,只要子慧提出,他總能思考片刻,打個腹稿,第二天便用廠里幹活剩上的木料給刻出來。
子慧的父親在康市的竹木雕刻廠上班,從十六歲學徒干起,幹了二十多個年頭,是木器廠手藝數一數二的老師傅。這個國營廠曾經是市裡的重點企業,承擔了不少國家元首出訪國禮的攻堅任務。子慧記得爸爸曾吃睡在廠里,不眠不休地幹了兩個多星期,製作的八仙過海屏風進了中南海,還被中央電視台報道過。但是在市場經濟大潮下,雕刻廠的生意日漸蕭條,廠里想轉型做一些短平快低成本,流水線式的外銷產品,卻遭到廠里一眾工匠老師傅的反對,認為這樣會砸了廠里的金字招牌,子慧的父親便是帶頭髮起抵制罷工的人。只不過隨著廠里股份制改革的開始,這種抵制在廠里幾百號人的工資和強大的資本面前,只是以卵擊石。子慧的父親是廠里第一批下崗的,大多是年紀偏大的二線工人,如他這樣的技術骨幹,基本都實現了再就業。
爸爸在廠里下崗后,去了一家私營的旅遊包車公司,成了一名中巴司機,這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拿起雕刻刀,不知是從心底認清了,在這商業化的社會,這確實是個無用的手藝,還是那是他最珍愛的事業,他不想在無法全情投入時,玷污了雕刻藝術在他心中的神聖。
她記得那天是個碧空如洗、春光明媚的日子,她邊在家做作業,邊生爸爸的氣,因為今天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那天本是她期盼以久的日子,少年宮的天文社選拔小星空觀測員,子慧報名通過了選拔,可以上落玉山觀測難得一見的三星連珠景象,而爸爸正是當天包車大巴的當值司機,她一直興奮著可以坐爸爸的車,和小夥伴們一起在野外搭帳蓬、架望遠鏡。可就在她收拾停當,準備和爸爸一起出門前,爸爸忽然告訴她,他已經給少年宮的老師打了電話,她這兩天有持續的腸胃炎,不能參加這次夏令營了,讓她在家裡好好休息,葯和午飯都已經放在桌上了,他要上班去了,記得一定要吃。子慧大哭大鬧,堅持自已沒事,要跟爸爸去參加露營。可爸爸絲毫不為所動,任她怎麼懇求,怎麼耍脾氣,他總一句話,不準去。
可等到月亮爬上窗,子慧都沒有等到爸爸回來,奶奶卻來到家裡,一臉愁苦地告訴了她,爸爸的車出了事故,警察正在救援。她擁著奶奶,小小的心中充滿從未有過的驚懼惶恐,想到自已差點就在那輛大巴上了,祈禱著爸爸能夠平安歸來,她一夜無眠。爸爸離去的背影,成了子慧心中永遠的傷痛。
她沒有想到,多年後心中的傷疤再被揭開,依然是血淋淋的。子慧坐在康市公安局的審訊室內,命運像給她開了個玩笑,兩天前自已還是受害者家屬,現在卻已成了頭號嫌疑人。坐在她對面的警察,一個五十歲上下,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帶著一臉倦意地看著她,彷彿希望她趕緊鬆口,好換班去睡個大覺。
「你知道江毅是當年木星營事故報道的主要記者吧」
子慧點點頭,放在她眼前是一系列報紙連篇的報道,還有一張父親的黑白證件照片,標題寫著,《慘烈車禍后隱藏的下崗工人之殤》。
「當時的江毅在康市日報社會觀察欄目做主筆,
事故發生后他寫了一系列深度報道,一度有受害者家屬認為那起事故不是單純的車禍,而是當時的司機,你的父親為發泄下崗待業的不公正待遇而採取的報復社會之舉。對當時在讀你初中的你來說,後來也過得很不容易吧。」老刑警忽然透露出溫柔的語氣。
「這麼久的事了,早就過去了,我爸爸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你是怎麼認識江毅的,你們戀愛多久了?」
「他是我大學老師先生的學生,楊老師對我非常照顧,所以介紹我和老江認識。我們戀愛也有三年多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江毅是車禍報道的記者的」
「我也是最近知道的,他不知為什麼帶回很多當年事故的舊報道,我問了,他告訴我他正是負責那次事故的記者,但當時他只是初出茅廬的小記者。」
老刑警點了點頭,用犀利地眼神看向子慧,問道,「那江毅知道你是車禍司機的女兒嗎?」
「當然,他告訴我時,我就告訴了他。」
老刑警繼續盯著子慧的眼睛,又把一張保單放在子慧面前。
「那說說吧,江毅在婚禮前一個星期,買了一份人壽保險,受益人是你,保險賠付額是五千萬。」
「我根本不知道這事,我們倆的財務是獨立的,我從不過問他的錢」
「婚禮直播是你提出的吧,據說江毅之前對此有所抵觸。」
「他也並非抵觸,只是覺得要做很多事先的準備預演工作,他最近報社工作忙,所以覺得有點麻煩。但我早已經在網路上跟關注我的粉絲預告了,所以也不能輕易反悔爽約。」
「所以直播的所有流程你都是全程參與,反覆預演過的?」
「技術是交給婚慶團隊負責的,流程我們事先預演過」
「我們訊問過婚慶團隊的人,當天直播開始時是你讓他們採用備用通道,並沒有採用之前預演的主通道,因此導致交換戒指儀式開始前發生過信號不穩定的情況,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當天攝像師架設機位時,主副機位連接視頻輸出設備時錯位了,所以我和技術討論,主機位直播放在了備用通道連接的設備上,所以直播就採用備用通道。」
「那麼你認識她嗎?」老刑警拿出一張照片,擺在子慧面前,照片中的女子容顏嬌美,一雙小鹿般的雙眼,令人過目不忘。
「認識,她是我心理診所的客戶,芸太太」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婚禮前一周多,她來日常的心理診療」
「她手機顯示,被綁架前最後一通電話是聯繫你,說了什麼?」
「她是說她臨時有事,需要緊急處理,沒法來參加我的婚禮了,因為我邀請她參加婚禮,她很抱歉,但會讓人把紅包送上。」
「有提到她去做什麼嗎?」
「沒有,她打來電話時我正在酒吧,並沒有說太長時間」
「你認識綁架視頻中的男人嗎?董太太有說最近受到什麼威脅嗎?」
「她長期失眠,也有中度的抑鬱傾向,所以才會做心理諮詢,但並沒有提到過有什麼受到威脅,而且最近她睡眠改善明顯,人狀態氣色都好很多。她只說起過她的先生,但並沒有說什麼做什麼職業,只提到他平時工作繁忙。作為心理師,客戶不提起,我們一般不會主動問客戶的信息。」
「那為什麼你融券持有利達國際的股份?」
「我從未投資過股票,我根本不懂這些。只在之前買房子,辦貸款時,開過一個理財帳戶。」子慧吃驚地說。
「蒙小姐,你不覺得圍繞在你身邊有太多巧合了嗎?死去的江毅曾經是你父親車禍報道的記者,死前江毅購買的巨額保險受益人是你,董芸被綁架前最後一個通話的人是你,綁架和撕票董芸的兇手要揭露十五年前導致你父親死亡的真相,董芸綁架案后你持有的利達國際股份暴跌,你因此獲利,融券有效期恰在今天結束,帳面浮盈已達到五百萬。」老刑警把身子靠向椅背,看向審訊室頂上的攝像頭。
「你是在懷疑我?」子慧直視老刑警的問道。
關安然在隔壁的監控室里,觀察著放大數倍的高清屏幕上蒙子慧的表情。
事態的進展出乎她的意料,甚至已經完全失控。董芸被撕票,而且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儘管DNA檢測還沒有出結果,但從現場環境看,就是視頻中的綁架地點。柳無忌茫然不知所蹤,她不顧傅一倫的反對,向葉斌報告了嫌疑人可能是柳無忌的信息,葉斌倒沒有如她想象的暴跳如雷,只是批評了她竟然瞞下了如此重要的信息,如今通輯令已全國發布,柳無忌必然有所警覺,加大了抓住他的難度。而這時關安然負責的『4.17』事故調查找到了蒙子慧竟然是車禍司機的女兒這一線索。葉斌順著這一線索摸到了蒙子慧與董芸之間的交集,同時調查江毅和蒙子慧財務狀況,發現蒙子慧成了江毅死亡,董芸被綁架的最大受益者。再加上調查江毅與車禍關聯時,發現他是當年事故新聞報道的主要記者,蒙子慧因父親被污衊為報復社會的狂徒,也有合理的作案動機。
因為這次技術組在綁架位置定位上的失利,葉斌受到了省廳的斥責,認為他錯過時機,導致人質被撕票,造成惡劣社會影響。指向蒙子慧的嚴絲合縫的證據,儼然成了葉斌的一根救命稻草。
「葉隊,你真相信她會在婚禮現場謀殺新郞,再夥同綁架犯策劃了直播?」關安然轉頭問身邊的葉斌。
關安然覺得蒙子慧要處心機慮完成謀殺和綁架,還存在很多疑點,但葉斌相信,蒙子慧絕對與案件脫不了干係,從她那裡一定可以撬開整個案件。他們現在所掌握的只是間接證據,如果要將蒙子慧作為同案犯,必須有她的口供,或更有力的證據。
「安然,我說過了,絕不可能有這麼多巧合,事出必有因。所有線索織成了一張網,網的中心就是她,即便她不是共犯,順著她一定能找到犯人。」
可究竟是誰織了這張網,又想網住誰呢,看似掌握主動權,是否只是又一次被人牽著,引向錯誤的方向呢。關安然總有這種感覺,卻沒有說出口。
「我們只能再把她留在這裡一個小時了,你趕緊把證據提交,申請逮捕令,這邊交給我」,葉斌看向關安然說道。
「明白,我這就去。」
關安然走出門前,回望了下屏幕,只見蒙子慧對著老刑警,戴上口罩,看了下表,說道,「好吧,我有權利保持沉默」。她細碎的微紫色短髮垂在耳邊,讓關安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究竟是在哪裡看到過類似的畫面呢,她又一時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