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東西送我唄
獵場樹林邊。
玉幼清放下拳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大喇喇躺倒在泥地上,閉著眼休息,總算緊繃的神經可以暫時鬆懈下來了。
「姑娘,你……」
玉幼清抬手阻了燕回後半句話,她沒有道謝,馬車上她想對衛尋道謝的時候,衛尋不動聲色的阻止了,她忽然明白,衛尋是不願受她的謝的。而此刻,這個名叫燕回的男子,也受不得她的謝,他的相救,是因為他以為她是一個奴隸,換做任何人,他都會救的。其實,她隱隱覺得,還有些別的什麼。她眯眼看著林葉縫隙中的陽光,零星點點灑在她的身上,她有那麼片刻的失神,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無數藤蔓枝葉的纏繞中動彈不得,然而外面,陽光萬丈。她尋不到路,亦求不得天地,彈指一揮間似夢破而還,卻仍是夜未央。
片刻后她微微一笑,有些事兒發生了過去了,不該深究深陷,商場上她心思細密複雜,生活里卻最是純粹,她抬起左手去撓微濕發癢的右手,卻觸碰到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她漫不經心轉頭去看,瞳孔瞬間放大,渾身汗毛剎那間豎起,一霎的死寂之後,林中尖叫突起,驚得飛鳥「撲稜稜」一陣亂飛。
下一秒,玉幼清已經如八爪魚一般扒拉在燕回背後,一個勁兒的拍著燕回的肩膀,驚恐萬分的指著那一團不明生物大喊:「你怎麼不提醒我!啊!它過來了它過來了!啊!快弄走它!啊……」
燕回扶額,誰剛才打斷他的來著。他想安慰她,無奈她此刻只顧大喊大叫,其他聲音全聽不見,他只得站起,誰料這姑娘竟然死死扒拉著他不放手,一瞬僵硬后,他如常的溫和而笑,輕輕托住她,柔聲安撫:「噓……噓……」他側過頭,烏髮掃過她張大的嘴,她「呸」一聲吐掉,開始對著那隻呲牙咧嘴的不明生物說些不能入耳的話。
燕回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狼狽不堪卻仍氣質優雅氣場攜風帶雷的姑娘,不敢置信的聽著那些話在耳邊源源不斷不重樣的,他嘆了口氣,只好轉頭認真的看著被玉幼清激得跳腳亂竄,吱哇亂叫的鼩鼱,嘬著嘴發出幾聲低低的奇怪的聲音,那隻鼩鼱居然慢慢安靜下來,瞪著一雙滴溜溜的小圓眼睛,好奇地看著燕回,吐吐舌頭,也發出一種奇怪的音調,似乎在回應。
燕回蹲下身試圖和慢慢靠近的鼩鼱接觸,玉幼清當即又踢又踹驚聲尖叫,鼩鼱被她嚇到,抓著一根細細枯枝來回揮舞,燕回立刻退後幾步,抬起手,示意鼩鼱他和她都沒有惡意,又發出幾聲尖細的音調,那鼩鼱才安靜下來,短短的前腳放在尖長的嘴前,眼睛眯起,肩膀一抽一抽的。
玉幼清偏頭鼓起腮幫,「它在嘲笑我?」
好容易這姑娘安靜下來,燕回輕輕將她放下,邊朝著鼩鼱招手邊小心翼翼看著玉幼清,以防她再被嚇到,「你看,只是一隻鼩鼱,不會傷害你的,別怕。」
鼩鼱慢慢嗅著燕回的手,漸漸放下戒備之心,爬到他手上,一遍一遍的嗅。
玉幼清表情猙獰的看著那隻長得跟老鼠沒什麼兩樣的叫什麼鼩鼱的生物,渾身雞皮疙瘩一陣一陣的起。
燕回試探著用另一隻手觸摸鼩鼱,輕聲道:「鼩鼱的唾液能令人的部分位置麻木,但若不慎被咬,也會中毒。你背上有傷,正好可以用它。」燕回邊說邊迅速出手擒住放下戒備心的鼩鼱,鼩鼱立刻發出尖利的「吱吱」聲,拚命掙扎。
玉幼清轉過臉去,聽著那隻鼩鼱叫聲漸弱,不知燕回做了什麼,他過來時見她不忍模樣,指著一竄不見的鼩鼱解釋:「我只是取了些它的唾液,對它無害的。」
玉幼清眨著眼睛默默看著燕回,不明白他為何要向自己解釋得如此清楚,他的眸子明亮清澈,笑起來彎彎如月,似一輪彎月倒映水中悠悠晃晃,那雙眸子和他總是溫和沉靜的聲音,有一種能讓人靜下心來的神奇魔力,玉幼清聽話的轉過身去讓他上藥,她久經商場,識人千面,此人沉穩內斂,卻叫她看不透。
背後遲遲沒有動靜,玉幼清偏過頭問:「怎麼了?」
「呃……哦……沒什麼,鼩鼱的唾液雖能讓你的暫時麻木,但塗上去的時候仍會有些疼痛,你忍著些。」燕回開口有些窒澀,隨即便恢復了他的溫和。
他慢慢的擦去她背部那些血跡,礙於禮教並不十分利索,倒是沒想到,這個咋咋呼呼的姑娘竟一點不介意塗的是動物唾液。
等他上完葯,玉幼清已經利索的把自己身上殘破的衣褲撕了,凌亂披散的發束成了高馬尾,衣服呈背心的樣式,古代的衣服全是布皆沒有彈性,她就在腰間打了一個結,露出纖細的腰肢。褲子在滾落小坡時被磨掛的破破爛爛,她想也未想,將未磨損的乾淨的那些撕成寬度一樣的布條,垂著頭邊收拾邊把乾淨的部分塞到燕回手裡,「這些都是乾淨的,你身上也有傷,先湊合著用了包紮止血。」
遞過去的布條遲遲沒有人接,玉幼清抬頭去看,燕回忙收回目光一把接過布條,轉過身去。
玉幼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她「噗嗤」一聲笑出來,又覺不妥,斂了笑意,道:「你們貴族難道不是見慣了這種場面,況且奴隸不都是穿著破破爛爛的。」
「你不像是奴隸。」燕回答,伸手遞了他的披風過來。
玉幼清接了披風過來,隨手披上,一眼看見燕回光著上半身,斷了的箭頭穿過背部,分明是從背後射來的箭,竟生生嵌入了前胸,要拔卻無從下手。而玉幼清的目光卻無法移開,她無法想象,一個人的背上可以承載那麼多縱橫交錯的傷口,而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不過和她差不多的年歲。
「很多傷?」
一句問,玉幼清恍然回神,燕回偏轉著頭慢慢包紮,單手也不需要人幫忙,玉幼清忽然想起在現代時聽到的一句話,很對。當初再撕心裂肺的傷,最終也能坦然一笑而過。燕回嘴角那抹無甚所謂的淡然笑意,輕輕的刻在了她的記憶里。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記得以往安排這種遊戲,買的都是些男子。」燕回穿好衣服,箭頭斷在血肉里,一時無法拔出,他打算回營后再處理,他的衣褲只是些微污臟,因著披風,並沒有殘破。
「你會馭獸?」玉幼清半蹲下摘了朵野花,漫不經心問,她似乎沒有聽見燕回的問她的話。
燕回牽著他的黑馬,體貼的停下等著玉幼清,「呼隴草原上的兒郎們都會。」
玉幼清半起的身子頓了頓,她聽得出,那句話中的驕傲和句尾的落寞,抬頭時她笑得燦爛,「好厲害,可以教我嗎?」
燕回有些驚訝,「真的?」
玉幼清認真點了點頭,她原本只是想沖淡他的黯然,卻不想辜負他此刻眸中綻放的光彩。
燕迴轉身繼續走,卻沒有再接話。玉幼清咬著唇,她心中也有小小歉疚,遂也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走出老遠后,玉幼清發現燕回並沒有往營帳的方向去,她疑惑的問燕回,「你不回營帳嗎?」
「我先送你出去。」
……
良久的沉默后,燕回聽不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玉幼清正停在原地,神色複雜的看著他。
迎上燕回疑惑的目光,她原本隨口胡說八道的小手段全使不出來,她終究還是避開他的眼睛,小小的含糊不清的道:「能借你的營帳洗個澡嗎?」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狼狽。
燕回的臉頰在背陰的陽光下看不分明,他道一聲好,領著她往營帳處去。
一路默默,他沒有再問她是誰,她也沒有再沒分寸的去挑起話題,兩人遠遠的繞開軍中眾人的視線,回到了燕回的寢帳。
士兵們都已知曉了方才發生的事,只當玉幼清是個奴隸,只是這個奴隸很不一樣。雖然他們避著他人的視線,別人也從不大注意燕世子,然而這回,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被燕回身後那個女奴吸引過去。
她栗色長捲髮高高束起,一身黑色披風透出颯颯英氣,眼角上揚的一抹桃紅和嬌小烈焰紅唇,又隱隱的氣場強大。她步伐奇特又魅惑,久未看見過女人的士兵們震驚了,對著玉幼清輕佻的吹著哨,玉幼清厭惡的皺著眉頭,攏住披風,她不介意別人欣賞自己,卻極其討厭這種奇怪的目光。
燕回默默退到她的身側,利用黑馬遮掩住了玉幼清的身形。
玉幼清當先快步進了營帳,卻立即掩住鼻子,帳中霉味太大了,設施也是極其簡陋,按理來說她所見到的大齊,不該如此,更何況是一支朝廷要軍,更該配以極高的待遇才對,況且燕回不是質子么?除卻作為被脅迫之人這樣的身份,他也該在帝都享有貴族所享才對啊。
然而,燕回將馬拴好后,很自然的進入帳篷,清出了兩個算是能坐的草墊子,撣去小案上的灰塵,將一大塊像是床墊樣的東西往裡挪了挪。
玉幼清皺眉看著燕回自然而順手的收拾著帳篷,還未開口,燕回已替她弄了一大塊不明物體豎起,作沐浴時的遮擋,回頭道:「你先坐吧,等會兒就好。」
玉幼清想開口問什麼,燕回已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他的舒服熨帖也叫她慢慢靜下來,她並不嫌棄這裡,但她慢慢看清了一些東西。她脫下披風掛好,利落的開始收拾起方才燕回只是簡單收拾過的帳篷。
燕回回來的時候,有一霎的震驚,他看著拍拍手上灰塵,臉上也幾抹灰卻笑得燦爛的玉幼清,慢慢笑了,「這回你可真要好好洗一洗了。」
玉幼清瞪大了眼睛,他竟也會打趣人了。
燕回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木桶和衣飾,木桶竟是上好香柏木,箍桶所用的銅箍上皆刷了金漆,幾件衣飾也都瞧著名貴,玉幼清舒服的泡在木桶里,想著軍中哪來的女裝和這麼好的木桶,燕回當真也是貼心。
帳內煙氣裊裊,玉幼清摘了隱形,此刻什麼也看不清。燕回去尋軍醫處理傷口了,帳內只她一人,她現在心高高吊著,生怕再出什麼變故,接二連三的暗殺追殺,她已經被嚇怕了,此時若再出現什麼殺手,她定是必死無疑了。
玉幼清一邊迅速的洗澡,一邊注意著避開背部的傷口,但腿上的擦傷避無可避,一絲絲的疼,霧氣里她拆了燕回替她綁的布條,伸出手去想放在一邊的條凳上,摸索了半天也沒碰到條凳,她剛想轉過身去看,一隻手伸過來,接過了她手中的布條。
那隻手方觸到她的手時,她下意識一縮,隨即她聽到有人輕輕一笑,她順從的讓那隻手拿走布條,又接了遞來的新的布條,暗道自己真是太過緊繃了,她隨口問道:「你回來了?」
外頭瓮聲瓮氣一聲答:「嗯。」
玉幼清笨手笨腳的纏著布條,觸手沁涼,她將有些滑膩膩的那處摸索著貼在傷口上,傷口頓時少了些疼痛,「燕回,這是你從軍醫處拿來的葯嗎?」
「軍醫那兒哪有那麼好的葯,這葯可是我特地拿來的,塗在傷口上不留疤。」
裡間水聲嘩嘩,玉幼清沒太聽清楚燕回的話,只隱約聽到不留疤痕之類的,她急忙又道:「你那兒還有沒有?我腿上好幾處割傷,送我些,我備用。」
「好。」
不多時,玉幼清便匆匆洗完澡,她伸手去取毛巾,燕回又替她遞了過來,她接過,從木桶中跨出來擦乾水,眯著眼看條凳上的衣物,卻沒尋見自己貼身的那套內衣,她乾脆蹲下身,想著是不是不小心落到地上去了。
「在找這個?」
玉幼清倏地抬頭,迷濛中似有一個頎長的身影,靠在那暫作屏風的遮擋物上,手裡晃蕩的正是她那套豹紋維多利亞的秘密,她又驚又怒,拉過條凳上燕回拿回來的衣服隨手先穿上,怒道:「還我!」哪裡來的變態!
煙氣里她看不清他是誰,但他聲音中那小小慵懶的拖音簡直要把她氣炸了,他漫不經心道:「燕回那小子開竅了?」幾分笑意,幾分殺氣。
「衛尋!你是不是君子!」玉幼清被衛尋堵著路,也不好穿衣服,她著實摸不透這個人,明明上一刻還對自己很好,下一秒卻又恬不知恥的出現在這裡!
「呼。」衛尋輕輕對著面前的霧氣吹了一吹,霧氣立時散了,玉幼清紅彤彤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他靜靜笑看著她,「玉慎兒,你還真是命大。」若不是聽見燕回來皇表妹處借物,他倒真是不知她在那閻王手下還能活著。
玉幼清後退幾步,蹙眉不解的盯著他。
衛尋不說話,指了指自己的後背。
她立即恍然,衛尋故意將她放在林邊!他知道有人在那裡玩獵奴遊戲!他這是在借刀殺人!她若死在那裡,神不知鬼不覺,只能算作一場意外!
衛尋,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角色!
「別生氣啊,我這不是給你送葯來了嗎?你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衛尋晃著手裡的物事,慢慢靠近玉幼清,「此物是什麼?豹皮做的?觸感很特別,你那麼緊張,定是好東西,送我吧。」
他一步步前進,玉幼清一步步後退,直退到帳邊,她緊緊盯著他。小小帳內,她只隨便穿了件衣服,外頭雖人多,她卻不敢喊。
衛尋卻在她身前三步停住了,他狹長的眼眸看著她,如看戲般看著她的窘迫,欣賞著她此刻臉上的表情,而她就像是被關在籠中供人賞玩的動物,躲不得,斗不得。
衛尋慢慢收了她那套維多利亞的秘密,從袖間取了幾個精緻瓷瓶放在掌間,遞給玉幼清。「你要的葯。」玉幼清眼睜睜看著自己特別愛的僅有的貼身的那套維多利亞的秘密,就這麼被他拿走了。
「我怕你放毒,還是你留著自己用好了。」玉幼清看著那幾瓶葯,不留疤痕的誘惑對她來說著實很大,但她不能拿,拿了就顯得她太沒骨氣了。
衛尋慢慢勾起嘴角,他把瓷瓶放在一邊的條凳上,擺出一副「你愛用不用我好心給你了」的姿態,退後幾步背對著玉幼清,「快穿好衣服,外頭隱隱傳出消息,想必玉伯牙馬上就要來了。還是你想這麼出現在眾人面前?」又是幾分的笑意。
衛尋聽背後久久沒有動靜,回頭見玉幼清仍是警惕的盯著他沒動,他無奈的聳聳肩,變戲法般變出一條黑色錦帕,蒙在自己的眼睛上。
玉幼清狐疑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非要呆在此處。她動作迅速的穿上其餘衣服,思考著能不能用那個瓢把他砸昏,好像還是條凳比較硬。
玉幼清正準備悄悄拿起條凳,衛尋如能看見般一腳踏在條凳上,他笑眯眯扯下眼前的玄黑錦帕,微微側頭,輕輕的饒有興緻的道:「來了。」言罷,外頭人聲起,帳簾已被掀起!
玉幼清眼眸一亮,她只需向左踏出一步,外面的人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可她猶豫了,往日種種、今日種種,玉楚聯姻,不知牽扯多少朝堂明爭暗鬥,竟有這麼多人要她的命,如果跨出這一步,她便再不能洗清她不是玉慎兒的事實,人聲漸近,她已經聽到了玉伯牙似乎在喊她的名字。
猶豫只是一瞬,她被他扯過去,脖子一痛,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衛尋抱起懷中的人,充作屏風的遮擋物旁,露出她的上半身,他一劍撕開帳篷,慢慢等。
「人在那裡!」有人道,一陣雜亂的步聲,近了。
遮擋物忽然倒下,齊齊奔來的人們匆忙後退,看向那遮擋物,有人察覺異樣,迅速抬頭,看見一個人影抱著玉幼清,破布而出,一閃不見。那人急急上前扯開帳篷那裂開的一道,外面卻已是空空蕩蕩。
「發現了什麼?」身後有人跟來。
那人轉身,回想著眼角飄過的一抹品竹色,弓著腰低聲回道:「大人,好像是衛相,擄走了小姐。」
「衛尋?」玉伯牙一個字一個字說著,負手看向那撕裂處,「他這次似乎,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