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溟濛
這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公司的貨源出了些問題,在找到新的供貨商之前,短期內需要從河靖省的一家礦場買進原礦,只是這家礦場還在一家日本公司的租期內。為此,除了要藉助工貿部和礦業院的人脈之外,還需要另一個人、阮文森。
阮文森在我看來就是個極道中人,儘管他自詡商業人士,也儘管如今他合法經營著他的公司,但這改變不了他的過去。
這晚九點,我搭乘開往河內的S2次列車離開西貢。
我在河內整整待了三天,全是無聊的飯局。第四天的清晨五點,我從金馬車站坐長途汽車去河靖。
與我一同前往的還有一個女人、黎青莞,雖然她是越南人,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我曾經初到越南時在河內與她見過幾面,在我的印象里,她總是戴著一副金屬細框的眼鏡,總是一襲白色的滾邊襯衣和黑色的及膝筒裙,看上去像極了那些成天在教室外面巡視的教導主任。
中午的時候,我們到達中部的小城,這裡只有冷冷清清的幾條街道,馬路上積雨泡出的凹痕和柏油的補丁隨處可見,看上去就像是八十年代華中山區的那些三線工廠坐落的小鎮。
這裡的環境對我來說倒算不上糟,糟糕的是,我決定出發時沒有注意到這天是星期六,礦場在放假。這意味著,黎青莞和我要在這裡無所事事的待上兩天。而且因為我們到的時候過了正午,當地僅有的幾家小餐館都已打烊,我們只能在一家雜貨鋪里買了些零食和水當作午餐。
唯一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黎青莞對這一切沒有一絲的抱怨,甚至沒有埋怨的表情。
我們在一家旅館住下來,片刻的午休之後,她拿著準備的資料到我的房間,打算對我講裡面的細節。我告訴她,我可以自己看翻譯的文件。她於是沒有再多說,留下那些資料回了她的房間。
傍晚時,我們在附近尋了一家小餐館,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對我說了一句,「你和他們不太一樣。」
「我嗎?」我問,「哪裡不一樣?」
她於是又問我:「是不相信所有人,還是,只是不相信越南人?」
我料及她這話的起因,「如果你是說下午的事,只是想讓你可以有時間多休息一下。」
她默然一笑,那笑分明是不相信我說的。
「那你呢?」我問。
她不解的看著我。
我緊接著一句,「是不相信所有人說的話,還是,只是不相信中國人說的話?」
她拘謹的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於是岔開話題問了一句,「這裡『湯』該怎麼說?我想點一份湯。」
她一面替我點了一份湯,一面自信的對我說,「你應該不會喜歡這裡的湯。」
我確信我不是對食物挑剔的人,只是當那份湯配著一盤青菜一齊被端上來,我才發現她的話的確有她的道理。這湯里什麼也沒有,做這道湯的材料全都擺在隨它一道端上來的那個盤子里,一盤青菜、一碗清水湯。
天快黑的時候,小餐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靠近門邊的兩張長凳上甚至已經有了等待就餐的人。
「我們走吧。」黎青莞說話時已然站起身來,微皺著眉心掃視了一眼其他幾張桌邊或喝酒或大聲聊天的人。
我於是結了賬,跟著迫不及待要離開的她走出了餐館。
沿街的老舊路燈已然亮起,有的昏黃,有的閃爍,令我忽然想起年幼時的夜晚,
影院散場時,那條回家的路。
忽然有一點懷舊。我告訴她,我想四處走走,得來的卻是她不假思索的反對。她的理由只有三個字,不安全。只是我不知道她說的不安全是指這個地方還是指我。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我們可以去旅館的天台,那裡可以看見附近的街道,而且這裡夜晚的星星也許是你沒見過的。」
她說的沒錯,當我站在夜晚的天台上,才發現為什麼書里總有人要把夜空形容璀璨。忽然想起小時候郊遊的夜晚,也許這時的天空就是那時我看見的。
我望著天空發獃,而她就站在我的旁邊安靜得彷彿不存在。
「忽然有點喜歡這個地方。」我從煙盒裡抽出一支Marlboro,問她,「抽煙嗎?」
她微微地擺了擺手,看著吸煙的我問:「在擔心合同和樣品的事?」
「這倒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說,「但下一次到了提貨的時候就難說了。」
她沒有接我的話,她和我一樣清楚,在越南,樣品與貨品不符是常有的事,尤其是礦砂這種東西,尤其又是以這樣的途徑得到的貨單。
兩天後,事情辦得很順利,在寄出樣品后,我們乘車去順化。因為那樣我在翌日可以有一個上午的時間去古都看看。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卻沒能在順化趕上開往西貢的S1次列車。
黎青莞告訴我,她在峴港有一套房子,如果這個時候坐長途汽車,天黑前就能到峴港,我可以在她的家裡暫住一晚,翌日再從峴港去西貢。
下午四點,我們坐在一輛從順化開往峴港的豐田小巴上,前半程很順利,只是四點的時候,車在海雲嶺的盤山公路上因為塞車停了下來。前後的車一輛接著一輛排起了長龍,耳邊不時的聽見中國製造的貨車從頭頂或是下方傳來「請注意,倒車」的聲音,伴隨著微啟的車窗上細細的雨聲勾起心底隱約的鄉愁。
坐在車裡,陣陣的海風吹進車窗。即便是這樣的季節,也依然是有著絲絲的涼意。黎青莞疲倦的坐在我右邊的車座上,靠著我的肩膀靜靜地睡著。
前面的司機友好的遞了一張小毯子過來,對我比劃著說了些什麼。我接過那張毯子,輕輕地搭在黎青莞的身上。
她醒了,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直起身來。
「才到海雲嶺,還要很久呢。」我說,「累的話,再睡一會兒吧。」
她莞爾一笑,裹著那張毯子彷彿試探一般拘謹地靠在我的肩上,只是卻也沒有睡,似我一樣望著車窗外。
漸已如霧的雨中,魚鱗般波動的海上,灰色的雲層像用剩的糖渣做出來的棉花糖。有的雲在風中裂開,陽光變成金色的光柱交錯而下,有的落在海上,有的落在岸邊。一束斜照在海中孤島的山峰,青綠的草木被染成了金沙的顏色。一切都彷彿安靜下來,安靜得彷彿時間已然凝滯。
一聲引擎發動的聲音打破了這雨中的寧靜,盤山的公路上,一輛輛首尾相接的車開始緩慢的移動。
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車到了峴港。這是個離海很近的城市,儘管看不見海,可吹過的每一陣風都瀰漫著海水的味道。
黎青莞的家就在離峴港大橋不遠的一條小巷盡頭,一幢和別家緊挨著的小樓,門臉很窄,裡面很深,走進門去就像進了一個深深的匣子,我以為快到盡頭了卻發現走過的只是前廳,當我又穿過客廳,以為快到盡頭了,牆邊又是一道通去房間的門,彷彿深邃的沒有止境。
這房裡很乾凈,可是房子卻是空的,沒有人住,就連桌上唯一的一隻相框里夾著的也不是照片,而是幾張半舊的越南盾。
她簡單的清掃之後,領著我去了樓上的房間。我放下旅行袋,去樓下的浴室洗澡。是儲水式的電熱水器,加熱的指示燈亮著,花灑噴洒出來的水是溫熱的,很快便越來越清涼,淋在身上,皮膚凸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我,「忘記告訴你,要等一個小時才有熱水。」
「沒關係。」我無所謂的一笑,正要拿著換下的衣服上樓去,卻被她輕輕地拿過去,放去了洗衣機里。
我去到樓上的房間,在陽台上點了一支Marlboro。
樓下,黎青莞出了樓門,昏沉的燈光中,若隱若現的身影消失在那條狹窄的小巷裡。半個小時后,她提著一隻滿滿的馬夾袋迴轉來。
又過了一陣,我聽見上樓來的腳步聲,我回到房間,幾乎是在她敲門的一刻拉開了房門。她不免一驚,又拘謹的一笑。
我笑了笑,看見她手裡提著的洗衣籃,「晒衣服?我幫你吧。」
她微微一搖頭,提著洗衣籃徑直去到陽台上,把衣服一件件的掛在晾衣桿靠近陽台一角的地方,有我的,也有她的,每到曬內衣的時候,她便會尷尬的看我一眼,有時四目相對,於是愈發的尷尬。
我轉過身去,望著遠處的屋頂,避開彼此的視線,尋著話題對她小聲說:「剛才看見你出去了。」
她笑了笑,「去買了些啤酒和吃的。」
我這才想起,這晚我們還沒有吃晚餐。忽然就感覺到飢餓,胃裡一陣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聽著那聲音笑起來,對我說:「就在樓下的茶几上。」
我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去拿上來。」我說著,反身離開陽台。回到樓上的時候,她已經擺好了立在陽台牆邊的一張舊摺疊桌。我從馬夾袋裡拿出那些零食和啤酒,擺在桌上。
她沒有吃東西,只是開了一罐啤酒,接著又是一罐。我望著她儼然喝水一樣一罐接著一罐喝著啤酒。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口渴了。」
我開了一罐啤酒,放在陽台的欄杆上,背靠著水泥的欄杆低頭點了一支Marlboro。
她走過來問我:「可以給我一支嗎?」
我遞了一支過去,替她點燃它。她很小心的吸了一口,嗆著一陣咳嗽。
「以前不吸煙?」我問。
她靦腆的笑著著搖了搖頭,「這是第一次。」
「那還是別吸了,沒好處。」我從她的指間將那支煙輕輕地抽出來。
她卻又從我的指間捏著那支煙拿過去,「我想試一試。」言語間,又極其小心的慢慢吸了一小口,彷彿嗆到卻沒有嗆出聲來,眉心驀地一蹙又緩緩地散開。
我忽然對她有些好奇,這好奇也許就像此時她對那支煙的感覺,「為什麼會去河內?我覺著峴港這裡很好。」
她沒有回答,只是問我:「你為什麼會來越南?」
「如果我說,是為了離開一個我不想離開的女人,你一定不信。」
她默然一笑,繼續慢慢地吸那支香煙。
看著她專註著去吸煙的樣子,我彷彿覺著,她是個比我更孤獨的人,她的孤獨彷彿與生俱來。
第二天一早,我去火車站買了車票。中午我們吃過午餐,離開餐廳的時候,她對我說,她也會在下午乘火車去河內,沒有時間去送我。
可這個下午,當我走上火車,在靠近站台的窗邊坐下的時候,卻看見窗外的站台上她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隔著車窗的玻璃向她輕輕地招手,她安靜的微笑,唇邊細微的一句,「再見」。
看著窗外移動的站台,看著她站在原地漸遠的身影,我的心裡竟生出一絲淺淺的憂傷,卻是那樣的莫名,莫名得不知何以會要為這離別生出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