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愚人節

第五章 愚人節

清晨六點,天色微明,車廂的廣播里響起讚頌胡志明的歌聲,終點的站台在窗外緩緩的靜止下來。

這是一個沒有雨的早晨,烏藍的天上,深灰色的雲朵被遠方地平線上的那片深紅映出妖嬈的輪廓。

我在火車站的外面叫那些騎著摩托載客的西貢人,可是我卻忘了我學的越語是河內的口音,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是什麼,也沒有人願意為我浪費他們的時間。我只好走出車站很遠的地方,憑著一口很不流利的英語叫了一輛計程車。

回到那條第五郡的小街,漸藍的天空下,它依然靜靜的微寐,街燈已熄的馬路上少有人影,偶爾有人把頭伸出窗外,彷彿陶醉的迎著清晨的涼風,像是在告訴路人這無雨的清晨難得的爽朗。

我走進那個熟悉的小院,把鞋子留在門廳里,赤著腳走上樓梯,輕輕地推開我房間的門,「LovesoRare」的歌聲從開啟的門縫間流轉而出,慵懶的瀰漫在呼吸的空氣里。

我的床上,Trista抱著一隻枕頭,蜷縮著橫在那張五尺寬的床中央安靜的睡著,像一隻貪睡的小貓。

我在門邊放下手裡的行李,走去窗邊輕輕地推開一扇窗子,搬過一張椅子坐去那張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睡著的樣子。

她翻過身來,側趴在床上,眼睛閉著,嘴角卻泛起一絲微笑。

我小聲問她:「醒了?」

她沒有說話,依然閉著眼睛,臉上的笑卻愈發的明顯。

我又問:「裝睡?」

她睜開眼睛,就那樣看著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我了?」

她默不言語的眨了眨眼睛。

我聽著空氣里依然流轉的「LovesoRare」,正唱到「我愛你,爸爸」,無奈的對她說:「你聽著這首歌想我,我都不知道我是該高興,還是該苦笑。」

她驀地坐起身來,一隻手摳著頭髮蓬鬆的腦袋,接著又抱著那隻枕頭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個甜睡的嬰兒。

早晨八點,明亮的天空飄過片片的白雲,我站在微啟的窗前,背靠著窗檯。

Trista一隻手扶著我的肩坐去窗台上,遠遠地眺望那片太陽升起的天空。一片金色的陽光映在那張臉上,宛然夢裡的天使。

「快看!」她忽然指著遠方。

我回頭探出窗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遮住太陽的雲被鑲上了金色的裙邊。那一刻,我的眼前卻忽然浮現那片海雲嶺的天空,竟有一絲恍惚。

Trista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她的手,看著我發獃的樣子笑起來。

我在她的笑聲里回到此刻的現實,假裝摘下那朵天邊的雲,將它比劃在她的身上。她於是笑著跳下窗檯,在我的面前歡快的轉圈,就彷彿她將那雲朵的長裙真的穿在了身上。

我看著她笑,那一刻,我彷彿陶醉於她的美。

只是,晴朗未能在這個早晨逗留於這個城市,藍色的天空漸漸籠上蒼白的雲,像夏夜雨後的森林裡升起的霧。

我坐在窗邊,喝著一杯Trista為我煮的,咖啡與奶沫交融在上面一圈一圈的旋轉,讓我想起伊藤潤二的《漩渦》。

「上面的是巧克力粉。」Trista在我的耳邊小聲的強調,她知道我不喜歡肉桂粉,那味道會讓我想起一種叫金駿眉的茶。

一杯咖啡未盡,斗柜上的手機傳來小步舞曲的鈴聲,綠色的液晶屏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拿起它,猶豫的摁下接聽鍵,打來電話的人說她是林詩綺,說這天是林嘉豪的生日,會在傍晚辦一個私人的聚會,想讓我也參加。

我不喜歡聚會,這樣的聚會在我看來就像是上台去演一出話劇。我想拒絕,只是卻又覺著那多少有些不禮貌,於是猶豫著遲遲沒有答覆。

Trista從我手裡拿過那隻手機,替我在電話里答應了她。我以為這可以成為她陪我一起去的理由,但她的回答卻是固執的拒絕。

下午,我出門不久,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我坐在計程車里,看著模糊的窗外,路邊的人扭曲得不成摸樣。

二十分鐘后,雨雲又離開了這個城市的天空,讓人無從猜度,這是天人在公廁前的長隊中尷尬的失禁,還是這根本就是一場蓄謀的惡作劇。

林詩綺在電話中告訴我的地址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雨後的夕陽灑滿了水池邊一棵海蕉樹的樹頂,樹下暗沉的小院盡頭,一片方格的落地窗里,橘色的燈光慵懶的瀰漫。

窗里,林詩綺坐在一張沙發上,一條雪白的愛斯基摩犬在她的腳邊興奮的轉圈,伸著小紅莓一般的舌頭,盯著她手中的冰激凌咧嘴似笑。

我推門進去,「Ellerentraitdel'」流轉的空氣里飄散著克萊門氏小柑橘與茉莉的味道。我隔著門廳看著向我走來的她,又望了一眼這空空的房子,接著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腕錶,日曆的窗口中,四月的第一天。

「你好。」我依然裝作不知道這只是個愚人節的玩笑,一面向迎面來的林詩綺禮貌的一聲招呼,一面繞過她走進那個臨近院子的偏廳,對著面前的空氣一再的握手,禮貌的微笑著一句又一句的重複著,「很高興認識你。」

「你在幹嘛?」林詩綺跟在我的身後,一臉的莫名其妙。

「你哥呢?」我刻意湊近她的耳邊小聲問,「他是過整數的生日嗎?請了這麼多客人。」

「你在說什麼呢?」她言語間,臉頰不自然的細微抽搐。

「沒想到他在西貢有這麼多朋友。」

「你別嚇我。」她將信將疑的走去牆邊開了所有的燈,「這裡沒有別人。」她背靠在牆角,招呼著那隻愛斯基摩犬跑去她的身邊。

「你背後……」我故作一臉驚恐的望著她背靠的那面牆,驀地假裝暈倒在地上。

音響中,「Ellerentraitdel'」尾音已逝,短暫的安靜,又驀地被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劃破,林詩綺站在原地上下的亂跳,哭得稀里嘩啦,語無倫次的念叨,「你別玩兒了,我怕,我怕鬼……」

「愚人節快樂嗎?」我翻身躺在地上看著她大笑。

「不帶你這樣兒的。」她生氣的原地跺腳,眼淚依然止不住的稀里嘩啦,卻又像是在笑,一張臉就像跌進牛奶盆的花貓,嘴裡反覆的埋怨著,「你真討厭……」

「以後還想再過愚人節嗎?」我坐去沙發上拆我帶來的禮物,一隻小葉紫檀的香爐和一罐沉香屑。

「不想了。」她似哭似笑的拿手背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從我的手裡接過香爐和香罐,擺去牆邊的博古架里。又很快的回到沙發邊坐下,一副依然心有餘悸的樣子。

「好了,那我也該走了。」我從那張沙發上站起身來。

「等會兒行嗎?」她楚楚可憐的看著我,「等我哥回來。」

「那多不合適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授受不親的。」

她聽我這樣說,噗嗤一聲笑起來,接著又是咯咯咯的笑聲,讓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我的牡丹鸚鵡。

「其實我倒蠻好奇的。」我說,「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該就只見過一次面,你怎麼好意思在愚人節來捉弄我?」

她漸漸安靜下來,一本正經的望著我,只是當我看著她時,她又會不好意思的轉過臉去,彷彿是回憶著小聲地說:「小時候我和媽媽住在上海,那時候弄堂里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兒。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來了一個小哥哥,他不但和我玩兒,還幫我捉小蜻蜓逗我開心。儘管後來我才知道,他捉給我的根本就不是小蜻蜓,全都是綠豆里生的小害蟲。」她說著又忍不住的笑起來,「那時我可傻了,還以為蜻蜓小時候真的就長那樣兒。」

「那後來呢?」

「那個夏天過後沒多久,我媽帶著我去了BJ。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他。」她說著,那副笑臉又變得落寞。

「所以呢?」我問。

「所以什麼?」她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著你,我就想起了那個小哥哥。」

「其實,」我於是很不正經的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一年夏天回上海,在老房子的那條弄堂里遇見過一個小女孩兒,那時……」

她不等我說完就笑起來,就好像我是臨時編了一個拙劣的故事。

只是我沒有告訴她,我說的是真的。我也沒有告訴她,那時是在靜安寺不遠的一條弄堂里,還有,那個夏天我離開前還與她互留了地址,在那之後我還寫過幾封信去,只是從未收到她的來信。

這晚,我離開的時候,從那個夜色深沉的小院里回頭望見她落地窗后的身影,橘色的燈光在「Lifeis」的歌聲里迷漫,宛然溫暖的憂傷。

天晚的時候,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忽然發現,夜晚的西貢有時也是寧靜的。這樣一條少有商鋪的街上,沒有霓虹燈的渲染,沒有穿梭的人流,更沒有車來車往。即便是陣陣的風過,道旁沒有植樹的街上也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響。

我坐在天台上,吹著入夜的涼風,已然禁不住的要去回想年幼時的那段往事,只是一旦細想,卻又彷彿模糊得已不能清晰的憶起。

「今天是愚人節。」Trista端著兩杯冰咖啡放在天台的水泥欄杆上。

「這麼說,早晨你就知道?」

她不置可否的撇嘴一笑,將一杯咖啡推近我面前,「我加了很多煉乳。」

我端起那杯咖啡來,拿小匙輕輕地攪勻融化的冰塊。

「那……」

一聲破碎的聲響從對街傳來,打斷了Trista的話,也打破了這入夜的寧靜。

我循聲望去,對街那個影音租賃店的樓上,兩扇對開的白色木窗里,一隻青瓷的花瓶被阿成摔碎在地板上。清子就坐在那一地碎瓷片的旁邊。

Trista不經意地抓住我的一隻胳膊,「他又在發瘋了……」

話音未落,對面的窗里,阿成從斗柜上拿起一隻鬧鐘用力的砸向清子。她始終默默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那隻鬧鐘砸過去的時候,我甚至能聽見它被砸在那胳膊上的聲音。

「阿成……」我叫他的名字。

他並不理會我,抓著清子的衣袖,米色的襯衣被撕開,脫落的紐扣散落在地上,拆線的衣領就那樣耷拉著,露出她舊傷淤青的肩膀。

「韓宰成。」我大聲叫他的名字。

「什麼?」他不耐煩的轉過身來,抬頭望著我。

「錢的事。林嘉豪的貨這兩天應該就到浦寨了。」

阿成看著我,又四下看了一眼滿屋的狼籍,沒有說話。

「出去喝一杯?」我問他。

「拿到錢再說。」他悻悻的離開了那個房間。兩分鐘后,樓下影音租賃店的門被粗魯的拉開,阿成騎上停在門邊的摩托悻悻地走了。

樓上的清子扶著牆壁從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站起身來,兩隻手將撕開的衣襟合攏在胸前,關了那隻刺眼的白色日光燈,只留了牆角一盞昏黃的壁燈在那裡顧影自憐。

昏沉的燈光里,她垂目站在窗前,拉上了窗帘。

很晚的時候,對面的窗里傳來「望鄉」的旋律,年少時熟悉的歌聲隱隱約約的流轉於被緊閉的窗阻隔的兩個世界。

我忽然想起大學時離校前的最後一晚。那天晚上,我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窗台上,聽著隨身聽里的「望鄉」,呆望著幽明的月光下空無一人的球場,回想著9歲那年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的「夢冒險」,直到20歲那個唯有「望鄉」陪伴的夜晚。彷彿我就這樣,在一個人的歌聲里走過了我的童年,又作別了我的少年,最終在漫長的記憶里留下痛苦的回憶成了別時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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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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