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番外十一
沒由來的,一個答案從腦海里飛快地閃了過去,又很快被否定。
不,不會的。
整整八年時間門,虞鴿在那麼多次殘酷的蠱術比試中都活了下來,她的生命是有韌性的,她時刻銘記著她父母在臨死之際的遺言——好好活著。
虞鴿那麼愛他們,那麼聽他們的話,蠱術又那麼好……怎麼可能會死。
可囡囡的雙足很沉,掌心抵在房門上,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抬起腳,邁過那道並不算很高的門檻。
牆上的琉璃瓦磚,在夜色下流淌著靜謐五彩的光,有身著深色宮裝的女子朝她走來,手裡托捧著一盆水,見她醒來:「見過神女大人。」
女僕人的神情恭敬,雙膝跪在地上,臉上帶著深深的痴迷,彷彿眼前站著的人是高山雪峰上的神祗。
如此聖潔,不可褻瀆。
囡囡聽到這個稱呼,那個勉強被壓下去的想法,再次詭異般的冒了出來。
她緩緩轉動著有些發僵的腦袋,目光極快地掠過了她此刻身處之地,發覺這裡好像是苗疆的王宮。
而女僕人身著的黑色宮裝,只有在苗疆王駕崩服喪之時,王宮裡的僕人們才會換上。
苗疆王駕崩了,新一任的苗疆王繼位了。
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只不過是一個褻瀆神靈,燒毀了神殿和神女神像,該被綁在火架上,燒死一千次,一萬次的罪人。
囡囡不是神女,虞鴿才是。
她是這樣想的,便也這樣說了出來。
女僕人卻不解道:「神女大人,冒犯神殿的罪人已經被燒死了。」
多麼言簡意賅。
讓人想要裝作聽不懂都難。
她抬起沉重僵硬的腿,一步步走向女僕人,低著頭,看向那被女僕人托捧起的金水盆。
盆中的水清澈透明,泛著柔和的水波,清晰映出掛在天上,泛著冷淡氣息的彎月,還有那張獨屬於虞鴿的面容。
——我現在……長什麼樣子?
——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
——怎麼學我說話。
——很好看。我不騙你,等你長大了,定是個美貌的小嬌娘。
騙人。
虞鴿根本沒有看到她真正的樣子。
虞鴿昨夜給她吃的不是能恢復她本來面貌的蠱蟲,而是換顏蠱。
虞鴿死了,代替她被燒死了。
囡囡伸出手,纖細的手指劃過金盆里的清水,彷彿是想要觸摸那張臉,卻什麼都摸不到,只是攪碎了水中的月影。
清透的淚水漫過迷茫的雙目,星星點點,在霧氣中似是劃過蒼穹的流星,飛快墜下,落在水盆里,消失在水中。
不!還是不對!
想要維持虞鴿的臉,便需要虞鴿體內換顏蠱的母蠱活著……虞鴿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囡囡衝出了華麗的宮殿和院落,她疾奔而去,想要離開王宮。可王宮實在太大了,大到像是個迷宮似的,不管她怎麼跑,怎麼繞,永遠都找不到出口。
宮牆的兩側隔不了多遠,便掛著一雙白燈籠,燈芯火紅,在漆黑的夜裡散發著駭人的紅光。
滾燙的汗水從額間門滑落,墜到睫毛里,墜到脖頸里,一路向下流淌著,直至在料峭的寒風中,隨著時間門的流逝,漸漸變得冰冷。
囡囡好像在遠方看到了一個人,揉了揉眼睛里鹹鹹的汗水,喘了口氣,沖了過去:「請問,王宮的出口在……」哪裡。
話沒有說完,她突然發現,眼前站著的人看起來有些眼熟。
他穿著神廟裡象徵著聖潔的白袍,臉上帶著慈愛的笑容,正是前不久才接替了死去神匠職位的新神匠。
神匠是神廟裡,除了神女之外,地位最高最強的存在。
囡囡盯著他的目光警惕又防備,生怕被看出了蹊蹺——她堅信虞鴿還活著,而她既然暫時頂替了虞鴿的存在,便不能被神匠看出破綻來。
「我……」她還未來得及編排出好的借口,便聽見神匠道:「虞鴿死了,你不必白費力氣去找她。」
沒等她追問,他便像是倒豆子般全部說了出來:「她對你用的不是普通的換顏蠱,而是她用了一天一夜時間門,自己鑽研出來的高階換顏蠱術。」
「即便母蠱的宿主死了,你依然能保持住她的樣貌——說實在的,虞鴿是我見過最聰慧,最厲害的神女候選人。」
雖然是誇讚,囡囡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
她冷漠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囡囡不相信神廟裡,除了虞鴿以外的任何人。
更何況,神匠不會明知道虞鴿用了換顏蠱,也明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瀆神者的情況下,還將虞鴿燒死,又將她這個假貨送進王宮裡做神女。
這說不通,並且滿是漏洞。
或許,神匠只是想用這些試探的話來詐她。
神匠見她軟硬不吃的模樣,只是笑了笑,而後用警告的語氣說:「敬愛的神女大人,瀆神者已被處死,您現在是苗疆的神女,請您時刻銘記您的身份。」
囡囡盯著他,許久后,淡淡道:「送我回去,我迷路了。」
神匠將她送了回去。
臨走前,還不忘叮囑伺候宮殿里的女僕們:「照顧好神女大人,不要讓神女大人在王宮裡迷路。三天之後,苗疆王將會受到神女大人的恩澤。」
囡囡很想忽視掉神匠的話。
但所謂的恩澤,其實就是與苗疆王圓房。
天上的神女恩賜萬物,用神力創造出苗疆子民,而地上的神女,職責也是造人——給繼位后的新一任苗疆王誕下五個子嗣。
除了造人以外,便是用整個苗疆最強的蠱術,幫助苗疆王平衡權利,制蠱解毒。
她厭惡透了神女這個身份,明明被選出來的神女,經歷了世間門最齷齪最骯髒的一切,可苗疆的子民們卻毫不知情,還將神女供奉為世間門最聖潔的女子。
子民們不知道有關神女的一切,難道苗疆的王室也不知道嗎?
囡囡沒有答案,她只是厭惡極了這糟糕透頂的人世間門。
當她的負面情緒達到巔峰時,她便開始思念著不知身在何處的虞鴿。每次虞鴿在她身邊時,總能三言兩語安撫下她煩躁不安的情緒。
找到虞鴿,成了囡囡活下去的信念。
經過了神匠的提點過後,囡囡走到哪裡,僕人們便會跟到哪裡,再沒有讓她一個人在王宮裡迷路。
當她試探著,想要隱晦地打聽出王宮的出口時,她發現身邊的女僕人們在一夜之間門,全部變成了啞巴。
短短三天的時間門,一眨眼就過去了。
不同於其他國度,神女的身份地位在苗疆人的眼裡,是遠比苗疆王更高的存在。
即便是侍寢,也是苗疆王被僕人洗凈了,親自來到神女所居的宮殿外,匍匐在地面,低下高昂的頭顱,雙手掌心向上,祈求神女的恩澤。
當她走到他面前時,他看似虔誠地親吻著她的腳尖——囡囡並沒有忽視新一任苗疆王眼中的厭惡。
看來王室很清楚神女是怎麼挑選來的。
囡囡忽然生出些報復心來,有些惡劣,又調皮地,命令苗疆王舔舐她的腳趾,要將每一個指縫都吸吮乾淨。
苗疆王已是青年,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樣子,生得相貌堂堂,身上的黑綢袍子襯得他皮膚皙白。
他挑起眉,用那雙蠱惑人心的黑眸,盯著她看了許久。
即便是苗疆王,也無法違背神女的命令。倘若說在神廟裡修行的那些年是人間門煉獄,那成為神女后,一切便都成了過眼雲煙。
她於神廟之下,萬人之上,擁有至高的權利,受子民愛戴敬重,連王室里尊貴的苗疆王都要匍匐在她的腳下,祈求一絲憐愛。
苗疆王動了,他斂住視線,接受了她的羞辱,捧起她雪白的足,將唇瓣貼近她微微蜷縮的腳趾。
最後關頭,囡囡還是收回了成命。
倒不是心軟了,只是覺得弄自己一腳口水,很噁心。
或許是知道躲不過圓房這一劫,她利索地叫苗疆王進了宮殿,只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門,苗疆王便穿好了衣袍,臉色微酡地離開了宮殿。
囡囡在神廟裡最後的那幾年裡,每日都浸泡在特製的池水中,那池水除了有容顏不衰的功效,還能讓女子易孕。
僅這一次的圓房,她便有了身孕。
先前王宮裡就有神廟裡的人在監視著她,她本以為自己有了身孕,他們會放鬆警惕,誰知神廟對她的看管反而更嚴了。
他們將她囚在宮殿里,禁止她出門。
囡囡忍無可忍,用蠱術撂倒了監視她的人,狂奔著找到了離開王宮的路。
但還未邁出王宮的大門,便被神匠再一次攔住。
「您不會是想逃跑,對嗎?」
他微笑著,視線停留在她尚未顯形的孕肚上:「神女大人,您無需如此,等您為王室誕下五個子嗣後,不管去哪裡都不會有人阻攔。」
囡囡冷笑一聲:「要是我不想呢?」
「這不過是無謂的掙扎。當初第一代神女也曾如此忤逆天意,她妄圖給苗疆王下蠱,令苗疆王只能誕出女嬰,這樣世間門便不再會有神女……」
「可她弄巧成拙,最後那蠱術讓歷代苗疆王都只能誕下男嬰,而神女則一代一代如此延續了下來。」
神匠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看起來……很可笑對不對?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神廟就代表著天意,與神廟作對的人,通常下場都很慘。」
「並不是我逼著您誕下子嗣,您要清楚一點,每一位神女大人身上都有神蠱。倘若您不能在一定的時間門內,誕下五個子嗣,那神蠱發作起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不等囡囡說話,他攤平掌心,露出一條綠繩手鏈:「有人給您留了一封信,在我手裡存了很久,我想您應該會想看到那封信,對嗎?」
綠繩上拴著橙黃色的小柿子,不知是用什麼材質做的,又亮又通透,彷彿玉石般。
柿子代表事事如意,這是虞鴿的手鏈。
囡囡從神匠手掌里奪過了手鏈,看著他的目光裡帶著幾分警惕:「你都知道些什麼,這條手鏈為什麼會在你手裡?」
神匠微笑道:「等您平平安安誕下了子嗣的那一日,您會從信里得到答案。但如果您一定要反抗,那封信便會被永永遠遠埋葬在無人所知之處。」
她的腦子很亂,在原地呆愣地站了很久之後,還是原路折返了回去。
神匠知道換顏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虞鴿——囡囡還以為上次神匠說那些話,是在詐她。
可神匠手裡卻有虞鴿的手鏈。
假如神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那虞鴿……不,虞鴿還活著。
囡囡攥緊了手中的柿子手鏈,望著漆黑的夜空,不禁低聲喃喃:「虞鴿,我會找到你……」
她在自己的執念中,度過了一日又一日。
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她本就瘦弱,那腹中的嬰孩像是要將她纖弱的身體撐爆。
她的孕期反應很重,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再吐,就在這一次次反覆的折磨中,到了臨產期。
囡囡被接回了神廟。
她艱難地挪動著步伐,幾乎無法走動,可她不讓神廟裡的任何人碰她。
就算是接生,也在囡囡的堅持下,找到了神廟外的接生婆來做——原本按照神廟裡歷來的規矩,應該是神匠為她接生。
神匠無法拒絕她,她看起來脆弱地快要死掉了。這也不怪她,她本就不該成為神女的預選人,神廟三年一選的驗血,驗的就是適不適合受孕,能不能抗住那必須誕下五個子嗣的神蠱。
她代替別人進了神廟修行,也走向了本不屬於她的殘酷命運。
囡囡生了三天兩夜,就跟當初蠱術比試的時間門差不多,她誕下了三胞胎,但事實上,她對於孩子並不感興趣。
她昏厥過去,又醒了過來,拖著近乎撕裂的身體,找到神匠:「信給我。」
神匠顯然沒想到,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她卻仍在惦念那封信。
他注視著她,而後微笑道:「在她的屋子裡。」
囡囡也沒想到,過去了這麼久,她和虞鴿的房間門竟都還完好無損的保留著。
她們的房間門隔得不遠,她先進了虞鴿的房間門裡翻找那封神匠所說的信——也算不得翻找,那封信就端端正正擺在梳妝鏡前。
信封上的字跡已是有些褪色,囡囡撫摸著信紙上娟秀的字,紅了眼尾。
「囡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和爹娘團聚了……我很愛你,就像是愛我的爹娘一樣愛你,我沒能護住他們,我一定要護下你……我跟自己打了一個賭。」
「你被關押起來的三天里,我用了一天研製出了書中的高階換顏蠱,又用了一天混進王宮裡,給苗疆王下了毒。最後一天,我見過你之後,在天亮前找到了神匠……我告訴他,苗疆王將會在十個時辰后毒發身亡,而我,絕不會成為新的神女……」
「他不相信我的決心。所以,我毀去了我的臉。」
囡囡緊緊攥著手裡的信紙,癱坐在地上,哭到失聲。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終於明白了神匠那日話中的含義。
虞鴿給苗疆王下毒,是因為苗疆王身亡后,待到下一任苗疆王繼位時,神廟就必須要推舉出一個新的神女來。
這是最開始的時候,神廟為避免苗疆子民殘害同族,而編織出來的謊言——他們說,神女的三魂六魄在輪迴之時,被分裂成了數個。每當苗疆更迭新王,就是新的神女出世之日。
原本合適的神女人選,應該是虞鴿和囡囡兩人之一。
但囡囡燒了神殿,將要被處以火刑,那合適的神女人選,便只剩下虞鴿一個人了。
虞鴿為了讓囡囡活下去,先是見到囡囡,借著想看囡囡真正模樣的由頭,給她喂下了換顏蠱,讓她變作了自己的容貌。
而後虞鴿去找了神匠,當著神匠的面,毀去了自己的臉。她逼著神匠做選擇,是讓她代替囡囡被燒死,還是讓她一個毀了容的人去做神女。
倘若神匠選擇前者,那虞鴿代替囡囡去死,既可以給苗疆子民們一個交代,讓燒了神殿,褻瀆神靈的罪人伏法,平息眾怒。
又能讓擁有她容貌的囡囡,名正言順地活下去,在新的苗疆王繼位后,成為新一任神女。
倘若神匠選擇後者,那囡囡被燒死,苗疆王也會在不久后毒發身亡。
而神廟卻不能在新一任苗疆王繼位時,將聖潔的神女送到王宮裡——神女完美無瑕,絕不會是一個毀容的女子。
那麼神廟當初為了平復苗疆的動蕩,而編織出的謊言,什麼神女出世,都會變成一個笑話。
為了將這個謊言繼續延續下去,毫不意外,神匠選擇了前者。
虞鴿賭贏了。
囡囡活了下來,用著虞鴿的臉,成為了新的神女。而虞鴿在神匠的掩護下,頂著一張毀容的臉,奔赴火場,一個人承受了褻瀆神靈的罪名,在唾罵中化作高漲的火焰。
她哭暈了過去。
等醒來之後,已過了一天一夜。
她躺在床榻上,手裡仍死死攥著發皺的信紙,曦光透過支起一條縫隙的窗欞照了進來,金燦燦的,一如那年與虞鴿初見時的那樣明媚。
囡囡又躺了很久很久,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她抬起僵硬的手臂,視線停留在信紙上,反覆地,盯著最後一行字。
虞鴿像是想寫什麼,提筆頓住,直至筆墨滴落,暈開在紙張的尾端,最後只是寫了一句:虞歌,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為我,好好活著。
——囡囡,你以後出了神廟想做什麼?
——不知道。
——你沒想過嗎?
——沒想過。
——要是你不知道去哪裡,就跟我一塊回家吧。我爹娘人很好,他們說等我及笄之年,就讓我去北魏洛陽城的樂坊里看一看。
——我們可以一起去,聽說洛陽冬日會下雪,那裡的男人很俊美,食物很美味……」
遙遠而稚嫩的話音,徘徊在她的耳邊,囡囡流著淚,乾澀的唇瓣張了張:「記得。」
囡囡又在神殿里放了一把火。
沒等到神匠找到她算賬,她已經逃出了神廟。
她要去北魏,要去洛陽的樂坊里,要看洛陽冬天的雪,要賞洛陽俊美的男人,要吃遍洛陽的美食……
神匠追殺過來的速度,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快。但神匠這一次不敢明目張胆與她算賬,畢竟她是作為神女的化身,火燒了神殿,褻瀆了神女的神像。
要是傳出去,讓子民們知道是神女親手燒了神殿,大抵很多人的信仰都要崩塌。
神廟裡可是一群自詡聖潔的神棍,他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只能一邊給她找替罪羊頂上火燒神殿的罪名,一邊在暗中追殺她這個叛逆的神女。
到底是惹怒了神匠,囡囡逃得有些狼狽,特別是她剛剛生產過,身體正處於極度虛弱中——或許是因為那幾年在神廟浸泡的池水,她的身材很快恢復如常,一點生產過的痕迹都沒有留下。
囡囡逃了半個月,終於跑出了苗疆的地界。
她變賣了身上的首飾,租借了一輛馬車和馬夫,在顛簸中抵達了北魏的邊戎。但因為身體過於虛弱,她昏倒在了馬車裡,而那馬夫竟是見色起意,見她遲遲不醒,便想要對她不軌。
好巧不巧,北魏皇后的兄長,王衍之將軍途徑此處巡防,將昏迷不醒的她從馬夫手中救下。
雖然馬夫沒有得逞,但這種事情若是傳出去,她一個女子的名聲便全都毀了——至少在王衍之將軍眼裡是如此。
因此王衍之隨意編排了個理由,只對外說她是在戰場上撿來的女郎。
不管王衍之問什麼,囡囡都只是搖頭,早在離開苗疆時,她就變賣了身上一切之前的首飾,換了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衫。
王衍之查探過她的身份,但什麼都沒查出來。她想走,他問她去哪裡,她說要去北魏洛陽城的樂坊里。
聽到「樂坊」兩個字,他一下皺起眉來:「正經女郎不會去樂坊。」
囡囡輕輕「哦」了一聲:「那我不是正經女郎。」
王衍之被噎得說不出話:「你……」
見她涉世未深,對什麼都是懵懵懂懂,又根本不會武功,不忍她落入風塵,便將她輾轉送到了洛陽去。
他說,軍營里太多男人,不適合一個弱女子久留。
但王衍之卻不知道,這個他眼中的弱女子,殺過人,剖過屍,經歷了世間門最齷齪骯髒的一切,她是苗疆最擅蠱制毒的神女。
囡囡在王衍之面前表現的很乖巧,她能看出他沒有惡意,還救過她一次,她自然不會傷害他。
她被王衍之送進了王家。
聽說琅琊王氏是整個北魏最厲害的家族,哪怕是王家的婢女們,也一個個長得賽天仙般,比宮裡的妃嬪還好看。
囡囡夾雜在其中,就顯得極為平凡渺小,若非她是被王衍之將軍送回來的人,大抵連王家的門檻都沒資格邁進去。
她對王家不感興趣,但王家裡的俊男確實不少,想到虞鴿曾說過要到北魏看俊男,她決定暫時留在王家一段時間門。
正巧這時,皇后回了王家。
皇后懷了身孕,經聖上允許,回王家省親小住幾日。
剛剛查出有孕,並不顯懷,不過王家上下都很開心,除了被貞貴妃安***王家的眼線。
囡囡在後花園裡正澆著花,聽到王家的婢女嘰嘰喳喳,說著宮裡的貞貴妃要失寵,話語間門都是得意。
她對於這些爭來爭去的把戲,覺得有些新奇,畢竟在苗疆的王宮裡,可沒人敢跟她爭。
婢女們說著說著,突然噤了聲,整整齊齊地跪了下去。
囡囡抬起頭,朝著她們身前的方向看去,見到了那位北魏的皇後娘娘。
皇后的頭髮很黑亮,眼睛很大,眉眼中透著一股少女颯爽的靈性,竟是與初見時虞鴿的神韻有兩分相像。
只一眼,她就確定了,她很喜歡這位皇後娘娘。
「大膽!你這奴婢,見到皇後娘娘怎麼不跪下?!」
太監尖細的嗓音讓囡囡回了神。
她的視線還停留在皇后臉上,看到皇后笑著擺了擺手:「本宮知道她,她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無需苛責。」
皇后……知道她?
囡囡也朝她笑了笑。
皇後向涼亭走去,上台階時,太監伸手去扶,卻被皇后瞪了一眼:「本宮又不是摔斷了腿。」
太監連忙告罪。
囡囡繼續澆起花,皇后才在涼亭坐下沒多久,不多時,就有數十個穿著淺色衣裙的少女們尋了過來。
為首者手裡捧著食案,笑聲似是銀鈴般:「娘娘走得好快,夫人讓后廚做了些山楂糕,您要不要嘗一嘗?」
酸兒辣女,顯然是盼著皇後生個男嬰。
既然是母親吩咐廚子給她做的,皇后就算不想吃,也要意思一下,給個面子了。
她隨手捏起一塊山楂糕,看著那色澤鮮紅的顏色,正要放進嘴裡,卻聽見一道清脆的嗓音:「糕點裡有毒。」
皇后愣了一下,循著聲音望了過去。
說話的人是囡囡。
話音未落,那方才端著食案的粉衣少女便上前舉起手臂來,狠狠揮了下去。
「哪來的賤婢!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明明手掌心是照著囡囡的臉揮下去的,臨了卻撲了個空,也沒瞧清楚囡囡是怎麼躲過去的,整個人失去重心,搖晃了兩下,從那石階上咕嚕嚕摔了下去。
這一下栽的不輕,倒是沒受傷,但當眾摔個狗吃屎,即便這女郎是王家支系嫡女,也是顏面盡失。
粉衣少女爬了起來,臉色難堪,踉蹌著朝囡囡再次撲去,這一次被皇后呵止:「住手!」
說罷,皇后看向囡囡:「你說這山楂糕里有毒?」
囡囡點頭:「這裡面加了半夏和烏頭。」
聽見這話,粉衣少女忍不住冷笑:「你這個賤婢,想要在皇後娘娘面前出頭,便賣弄你那點子小聰明!便是糕點裡添些草藥也是正常,半夏和烏頭都是名貴的草藥,怎麼就有毒了?」
「半夏有燥濕化痰,降逆止嘔之效,烏頭有祛風除濕,散寒止痛之效。只是半夏反烏頭,兩者合用有毒,輕則昏迷,重則喪命。」
囡囡解釋了這一句,便不語了。
皇后信則信,不信便不信,她本就不愛多管閑事。
那涼亭里獨坐著的皇后,指尖還捻著色澤透紅的山楂糕,聽見粉衣女子嘟囔著:「娘娘,這是夫人專門讓后廚給您做的山楂糕,那可是娘娘的生母,怎麼也不能害了您。」
「那你替皇后先嘗一塊。」囡囡抬了抬眼皮,語氣竟是能讓人聽出一絲輕快:「皇族用膳前,不都應該先試毒,你以身作則,嘗一嘗糕點有沒有毒。」
粉衣女子瞪大了眼,食指在空中抖著,臉頰憋得通紅:「伶牙俐齒!你是哪房來的賤婢,我要去告訴夫人……」
「閉嘴!」皇后將山楂糕放了回去,看了一眼囡囡:「你叫什麼?」
「……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