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月下10
陣陣微風拂過池塘,吹皺一池碧水。
而與溫熱暑氣一同裹挾在風中、悠然飄向遠方的,是呂布那飽含如山父愛的殷切叮囑:「我走之後,并州軍一萬兵馬悉數交由你指揮……」
「那個,爹,」呂昭忍不住打斷呂布的「遺言」,「其實——」
呂布原本奄奄一息地倒在涼亭里,雙手交疊置於身前,眼神發直,一副隨時準備駕鶴西去的模樣。聽到呂昭的聲音,他猛地挺起腰,高喊了一句「讓我說完」,隨後安詳地躺回去,繼續安排:「新兵或難掌控,恐生動亂,關鍵時刻該舍便舍,保命要緊。唯有玄鐵營追隨我多年,其中皆是驍勇果敢之輩,憑你的手段與軍中的威望,再加上文遠與伯平從旁協助,徹底收服易如反掌……」
「可是,爹。」呂昭再次插嘴,「您喝的——」
「從小到大,都是爹聽你的建議,臨到頭了,你能不能也聽聽爹的忠告?」呂布悲切地說。
張遼欲言又止,總感覺呂布的話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
用現代網路熱門辭彙來說,就是宛如拿錯了劇本,細品之下,著實難以分辨到底倆人誰才是真正的家長。
呂昭已經懶得吐槽這個了,她的關注點全在另一方面——悲切的神情出現在呂布身上實在是太違和了,反差之大,堪比林黛玉倒拔垂楊柳。呂昭震驚之後徹底無語,乾脆破罐子破摔,迅速將心態轉變為看戲,想看看她這不靠譜的爹還能說出些什麼話來。
「聽聽聽!」她從托盤裡撿了只果子,用衣袖擦凈表皮,塞進呂布嘴裡,關切道,「您說,您慢點說,邊吃邊說,要喝酒嗎?」
「來一壺,要你前些日子親手釀製的杏花紅,那個夠勁兒。」呂布還真點上單了,他啃了口果子,將剩下的捏在手裡,繼續交代後事,「想我呂奉先戎馬一生,也算是個鐵骨錚錚的英雄,卻沒攢下多少梯己……」
呂昭只聽了一句,便忍不住單手扶額,以掌心掩蓋滿面痛苦之色。
真的不能好好說話嗎?沒有必要硬凹得如此文縐縐啊!而且這前後兩句有什麼必然聯繫么?
看來得把提高我爹的文化水平也作為一項必須攻克的難關,儘早提上日程。
看看別家諸侯——
曹操曹老闆,華夏歷史上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詩人,作品入選初高中語文課本,後世莘莘學子必須背誦;
劉備劉皇叔,似乎沒什麼作品,但臨終前留給兒子的遺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兮,勿以善小而不為」朗朗上口,千百年來大眾爭相傳頌,已成名言警句,經常被引用進作文里;
孫權孫十萬……呂昭一時還真想不起他寫過什麼東西,但他有個勸學呂蒙的典故。
再看看呂布,哎……
呂昭默默地嘆息一聲,順便從指縫中瞄了張遼一眼,發現對方神色木然,顯然魂兒早就被呂布念叨得不知出竅去了哪裡。
幸虧我不是一個人在受苦,文遠,謝謝你!
倆人走神的功夫,劇情進展飛快,呂布已經交代出了藏匿私房錢的地點:「偏屋床板下面有個布包,裡面裝著十兩黃金,你把它拿出來,交給你娘……」
呂昭終於聽到了感興趣的內容,精神一振,「爹,你竟然背著娘藏下了這麼多!」
「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了!」呂布難以理解,「一輩子才十兩!多嗎?」
「我爹俸祿多少?」呂昭看向張遼。
在這個時代,官員的工資都是跟著官職走的,當什麼官,就拿多少俸祿,私底下的生意另算。因此只要一個人報出官名,旁人大概便能摸清楚他每年賺多少錢了。
張遼認真思索一番,回答:「中郎將位比兩千石,加都亭侯應有的食邑五百戶,總共是——」
「張文遠!」呂布又激動地坐了起來,怒視張遼的同時,將手裡捏著、被啃了一口的果子狠狠砸出去,「長膽子了你!」
張遼敏捷避開果子暗器,身手矯健躥出涼亭,忙不迭跑了。
呂昭笑得肚子疼,感覺這齣戲看到這裡就可以了,遂第三次解釋,終於成功了:「爹,您喝的那叫「快樂水」,是我搗鼓出來消暑用的,沒有毒,放心喝。」
就是喝多了可能會導致齲齒,必須得好好刷牙。
呂布:「哦……」
呂布:「啊???!!!」
人生就是這般大起大落,有喜有悲。
「你之前怎麼不說!」呂布瞬間恢復活力,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蹦得老高。
還叫什麼快樂水,呸!你老子我一點也不快樂!
呂昭攤開手,滿臉無辜,「我本來要解釋的,可是您讓我別插嘴。」
「你說要毒|死文遠!」
「逗他玩的,我平白無故給他下|毒做什麼?」
呂布瞪著呂昭,呼哧呼哧半天,罵又捨不得罵,打更是下不去手打,實在拿這調皮搗蛋的怨種閨女毫無辦法,最後豎起手指在她額頭中央狠狠一戳,憋著一肚子火,悻悻地走了。「老子上輩子欠了你的!」
呂昭老老實實閉眼挨戳,額頭紅了一大片,她也不太在意,隨手揉了兩下,揚聲道:「爹,您去哪兒啊?杏花紅還要嗎?」
「我換個地兒藏錢去!」呂布憤憤道,「要!少於十壇別來見我!」
確認呂布真的出了院子,張遼才貼著牆邊溜了回來。
與張遼的談話或許會涉及刺殺董卓一事,為保險起見,呂昭從一開始就屏退了侍女,後來呂布鬧了烏龍,動靜頗大,聽到隻言片語的下人們只會躲得更遠,而最近與呂昭關係頗為親厚、經常同進同出、身份也較為特殊的貂蟬一早有事,出府採買去了,幾條因素相疊,最終呂昭只能自己動手收拾滿地狼藉。
所幸呂昭從小便不習慣婢女貼身服侍,凡事大多親力親為,因此收拾得頗有條理。
張遼幫著將糕點撿進食盒,又拿起滾到涼亭外的雕版藥方,拍掉泥土,一同遞到呂昭面前。
「這事就算翻篇了。」呂昭把雕版塞回藥箱里,目光意味深長,「看來你是真的有話想說。」
否則之前被氣急敗壞的呂布丟果子時,便該順勢告辭,方顯識趣。
「有。」張遼從懷裡取出一份捆紮精緻的帛書交給呂昭,略有遲疑,「內宮送來的請帖……」
「終於來了啊。」呂昭接過帛書,慢條斯理地拆開,注意到張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問道,「你是想不明白,為何這封信會交到你手上?」
張遼點點頭。那時他正在巡邏,忽然被一小黃門攔住去路,對方亮了牌子,自稱奉公主之命,請騎都尉務必將帖子送至都亭侯府,交予中郎將之女。
宮中只有一位公主,封號萬年,乃是當今天子的姐姐。靈帝子嗣單薄,僅得兩子一女,按理說這唯一的公主應當地位尊崇,可惜她撞上的權臣是董卓,一個哥哥當了皇帝都被鴆殺,一個弟弟當了皇帝戰戰兢兢,朝不保夕,根本照拂不了她。
但她畢竟頂著公主的尊號,內里再破敗,旁人也得給上三分面子。她指派張遼去送信,張遼就得老老實實照辦。
送信沒什麼,也算職責所在,張遼本無異議,可他既已知曉呂昭和王允的謀划,心中自然萬分堤防,再看小黃門竟敢於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其他宮中侍從的面傳遞消息,當時人就驚得背後冒冷汗,費了好大勁兒才維持住面色,換班后立即往呂府來了。
見了呂昭,張遼還沒來得及掏信,就被呂昭問了一堆呂布的近況——她懶得去軍營,正好逮住張遼,直接問了省事——然後被抓著上藥,再然後發現呂昭偷偷出城,再再然後呂布來了……
事情一件接一件,折騰到現在,張遼心裡的緊張早就灰飛煙滅了,只餘下平靜淡然與疑惑。
「當局者迷。」呂昭抖開帛書,將其平鋪在桌案上,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倘若你一無所知,這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帖子罷了。公主想與我親近,從而拉近與太師之間的關係,使日子好過一些——這就是旁人眼裡對此事的看法。」
只要殺董計劃未泄露,呂布就仍是董卓的義子,世人眼裡他與董卓的關係仍親密無間。
拉攏呂昭,等於拉攏呂布,等於拉攏董卓。
「原來如此。」張遼露出愧疚的神色,雙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是我之過,一定注意,必不會有下次。」
倘若被人從他異常的反應中看出端倪,起了疑心,以至於大計泄漏,那他萬死難辭其咎。
「你就是太緊張了,放鬆,不會有事的。」呂昭淡然受禮,溫柔一笑,將看完的帛書仔細收好,「萬年公主約我七月初七去昆明池遊玩。」
呂昭話音剛落,一侍女神色匆匆而來,先對張遼行了一禮,隨後附到呂昭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哦?」呂昭聽完,挑了挑眉,「我就知道王司徒不會那麼痛快把人給我。」
侍女彙報完畢,垂手立在呂昭身側,不言不語。
「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呂昭冷哼一聲,眸光流轉,泛出一絲懾人的寒意,「想把手伸進都亭侯府,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
「乞巧節啊,是個好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