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負俗狂士 下
那人冷笑斜瞟了張遼一眼,並未搭理張遼,而是看了看劉辯,再看向荀彧,冷笑道:「文若,我一向敬重你之才,也堅信你之前書信所言,則一明主復興漢室以安天下的理想,可這就是你選的明主么?那我只能說你荀文若只怕瞎了眼。」
荀彧面色一變,輕喝道:「莫要胡言亂語!」
青年譏笑道:「胡言亂語?你可知那廢帝一上船,面容並不是驚喜,而是環視你家家丁私兵眼露顧慮,你荀文若費盡心思救他出洛陽,他卻第一個防備你,這般白眼狼,即便是你幫他重新得了天下又如何?不還是一個桓靈么?未來天下還是會陷入奸宦,外戚,士族內耗的老路,黨錮之患還會有,所以這就是你給自己選的明主?他聰明歸聰明,然桓靈二帝哪一個不是絕頂聰明之人?天子聰明而無德,才是大漢式微的唯一原因!」
劉辯聞言眼睛一亮,饒有興趣的看著那人,也不生氣,而是轉頭吩咐張遼一聲,張遼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這才去找荀家管事安排手下士兵休息,安頓女眷和黃忠,當然還有黃忠獨子的靈柩。
而劉辯卻是使人找來一把椅子,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笑嘻嘻看著荀彧和那青年爭吵。
「閉嘴!」荀彧輕喝一聲,微微皺眉,也忍不住看了劉辯一眼,這才道:「我相信陛下絕不是那種人!」
「呵……」
青年冷笑一聲,喝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所以,你覺得大漢不可救咯?」
劉辯支開了暴怒的張遼,而且眼看逃出洛陽,心情也輕鬆了不少,此時不但不生氣,反而心中有幾分好玩,遂朗聲介面道。
那人顯然才不顧他廢天子的身份,而且船上都是荀家的私兵,荀彧也不會容許劉辯殺他,畢竟他和荀彧是多年好友。
不過今日這話一出,只怕荀彧以後也不會再和他相交了,畢竟自小被教育忠君愛國的荀彧,就算性格再大度,也不會允許一個當面折辱天子之人和自己來往。
他只求荀彧能夠聽進去幾分,對這小天子有幾分防備吧。
「漢室四百年,自桓靈二帝為制衡士族,寵幸宦官,扶持外戚,賣官鬻爵,稅務極重,民不聊生,如此朝廷,要之何用?」那人也不懼劉辯,冷笑反問道。
「戲志才!你平素不服王化我且當你憐憫天下,今日若再在君前失儀,衝撞天子,我……我便自刎在你面前!」荀彧一時間又急又氣,噌一聲拔出腰間佩劍橫在頸間,怒道:「我讓你領我荀氏船隊來洛陽,本想推薦你於御前,你有大才,卻不出仕,讓我心中痛惜,如今你卻侮辱天家,是我之錯,這罪過我替你受了還不成!?」
戲志才?戲忠?
劉辯眼中一亮,他還以為此人是郭嘉,沒想到是戲志才!
戲忠是曹操最早的謀主,便是漢末第一HR荀彧推薦給曹操的,因為早逝,演義中並無此人,歷史上也是寥寥數語,然而《漢書》記載此人乃是曹操「籌畫士」,明顯是曹操早期的謀主。
正是戲志才早亡,荀彧這才再次推薦了郭嘉。
「……」
經荀彧這樣一威脅,戲忠這才蔫了,他固然有負俗之譏,也早也覺得大漢不可救,不若令立新朝,但是眼前卻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若是因為今日他的舉動而自刎,他終究會愧疚終身。
「慢!」
但荀彧卻聽劉辯笑著道:「文若放下劍,理不辨不明,我倒想聽聽這位戲先生有何看法,
權當聊天,什麼不敬之罪,我現在本就不是天子,也就不存在了,而且我們此番逃亡本就是要低調,以後且莫要稱我陛下,叫我公子吧。」
荀彧聽得劉辯如此說,鬆了一口氣,放下寶劍,卻是瞪了那戲志才一眼。
而劉辯身後的阿福,聽得此話卻是眼中一亮,再次偷偷打量劉辯背影一番。
戲忠看著劉辯如此平易近人,也是微微一怔,半響之後才並手鞠了一躬,劉辯給他面子,不至於讓荀彧因為他拖累自盡,即便再看不上劉辯上船時近乎「忘恩負義」的表現,他也得給劉辯這個面子。
「戲忠……謝過陛下不怪之恩。」
那鞠躬多少有些敷衍。
劉辯看著好笑,轉頭對史阿阿福哈哈笑道:「你看看,還不服氣。」
說罷,劉辯道:「你不用這樣,我就想聽聽你怎麼想的,大漢如何不能救,不要因為文若的事情感激我,就當我虛偽便是。
文若,屏退左右,今日戲志才所言出得他口,入得我等之耳,不得外傳,以免以後戲志才的名聲為天下言語所累。」
「是,陛……公子。」
荀彧行了一禮,微微揮手,荀家私兵皆退至三丈以外。
「你是覺得我今日上了船,看到荀家私兵微微皺眉,覺得我忘恩負義是也不是?」
戲忠沒想到劉辯問的如此開門見山,絲毫不遮掩,不覺點了點頭。
「君士族乎?」劉辯坐在馬扎之上,靠著船艙牆壁翹了個二郎腿笑問道。
荀彧忙辯解道:「公子,志才雖然是庶族出身,然身懷大才不亞於我……」
「哈哈哈,文若為什麼要辯解?怕我因為其身份而不用他么?」劉辯笑問道。
「彧不敢妄自揣測上意……」荀彧急忙行禮道。
「你呀你呀……」劉辯笑著搖頭,「我都說了,在這裡沒有天子,也沒有君臣,不過一群青年聊天,你這樣倒讓我不舒服了。」
說著,劉辯嘆氣道:「你就是在辯解,就是怕我因為他的身份而看不起他,而不重用他。」
「我本不曾想為你所用。」戲忠語氣平靜道。
劉辯搖了搖頭看向戲志才笑道:「當然,因為你心中的明主應該是不分身份,唯才是舉之人不是么?」
此話一出,戲忠身體微微一震。
不知道為什麼,劉辯身後的阿福也是眉毛暗自一挑。
「看你年紀,只怕已經是而立之年了吧?」劉辯看著戲忠,「以你被文若都稱讚的才能,而立之年卻未出仕,真的是你不想出仕么?只怕是潁川幾次舉茂才,文若幫了你無數次,可是每次都沒有你吧?畢竟你連寒門都算不上,不過是有幾畝薄田的庶人罷了。」
「你怎……」戲忠脫口而出,而後皺眉沉默起來。
劉辯嘆了口氣,搖頭道:「凡胸中有溝壑之大才,哪個不想出將入相,將一身抱負施展出來?什麼不顧世俗的負俗狂士,不過是鬱郁不得志,又沒法對抗世道的擺爛罷了。」
擺爛……
雖然荀彧和戲忠第一次聽這個詞,但是瞬間便懂了這個詞的含義,居然覺得無比貼切。
有才華是需要施展舞台的,世上少有真正的狂士不屑於將自己才華施展,什麼狂士,隱士,大多是鬱郁不得志之輩用來保護自尊的面具罷了。
不是你們不選我,而是我不屑與你們公事……
這算不得虛偽,只能說是維持自尊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倘若沒了這道欺騙自己的心理防線,很多人都會崩潰的吧?
看看李白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再看看唐寅的「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哪個不是自己騙自己的笑話罷了,倘若有人真的當了真,只怕是還未經受過社會的毒打。
「你……你別在說了……」
戲忠被劉辯一語中地,心中痛苦全然被勾起,不禁低頭囁嚅道。
他是庶族啊!
也就是庶民,連寒門都算不上,寒門至少還算是小士族,怎麼樣也有幾分舉孝廉的機會,可是庶民呢?
自己飽讀詩書,也是名震潁川的名士,讓潁川多少自稱名士之人撫掌贊奇才,可是已到而立之年,連個小吏都未混上,又沒面子回家種自己幾分薄田,只得以食客的身份在荀家混飯吃。
這是他的痛啊。
這樣的傷疤就被劉辯直接的血淋淋撕下,他如何心中如何不痛?
看著好友一下頹喪下來,荀彧用帶著祈求的目光看向劉辯,卻見劉辯向他搖了搖頭,眨了眨眼讓他放心
「那你想過為何么?」劉辯溫言問道。
此時戲忠才抬起頭,眼中全是陰雲,道:「自然是朝廷的錯!倘若朝廷舉孝廉之策公正公平,哪會有如此局面,所謂為賢是舉,不過是朝廷任用官吏的借口,誰賢也是朝廷一句話的事,所以如此朝廷要之何用?」
「呵……」劉辯不屑一笑。「你連這點都看不清,還敢自詡名士?你即知曉桓靈二帝任用宦官造黨錮是為了制衡世家,那麼,你有想過,所謂的為賢是舉到底是舉的哪些人么?」
「世……世家……」戲忠訥訥言道。
「你想入仕,當真是為了一展胸中抱負么?」
戲忠挺直胸膛道:「當然!我自負才能不下於大多數潁川名士,何以不能一展胸中抱負?我戲忠就當不得三公么?」
劉辯面色一變,輕喝道:「你能!但你敢發誓,你心中沒有讓戲家從庶族成為世家的想法么?!」
「我……」
戲忠一滯,他本想否認,可是騙得了別人真的騙得了自己么?
「既然現在無人,那麼我們就分析一下皇室明知道世家大才,卻要千方百計制衡世家,搞得天下大亂。」
劉辯起身走到戲忠旁邊一屁股坐下,對著荀彧和史阿阿福也招了招手,道:「都坐。」
史阿和阿福互相看了一眼,卻也被劉辯這場辯論搞得有些熱血沸騰,至於為什麼熱血沸騰,史阿不知道。
阿福卻是有些明了,似乎劉辯想到了百十年來很多人都不曾想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