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下之辯
「正所謂理不辨不明,鑼不敲不響,今日我們就來聊一聊,這天下到底怎麼了?」劉辯輕鬆的斜靠在船椽之上,掏出水囊喝了一口。
「自桓靈起,任用宦官,屢次壓制世家,黨錮二起,導致朝堂烏煙瘴氣,在外世家兼并土地,以致百姓無地可耕,各地叛亂頻發,特別是黃巾之亂后,軍權旁落,各地豪強擁兵自重,國之不國,朝之不朝。」
劉辯看了一下在座四人,又看了看安排好人員安置的張遼和偷偷偷聽的黃忠,招手讓眾人坐下,笑道:「正好,我們之中有皇族,有遊俠。」
隨後問道:「漢升是世家么?」
黃忠坐到劉辯下首甲板上,聞言苦笑道:「在下哪敢自稱世家?吾乃南陽黃氏偏支,算是和襄樊黃氏有些血緣關係,家中也不過幾畝薄田度日。」
劉辯撫掌笑道:「那就齊活了,漢升是寒門,戲忠是庶族,文遠是地方豪強,文若是世家,基本上所有身份都有了。
那麼,剛才我們聽了戲忠說的,他身懷大才,卻苦於身份低微,懷才不遇,來其他人再講講你們的經歷,你們能不能舉孝廉。」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面面相覷,不知道從何說起。
半響后,劉辯笑道:「暢所語言,這樣吧,我幫大家起個頭,我和文遠最熟,我便替他說了,文遠的張家在雁門雖算不上世家,可也是有家產的豪強,所以文遠小小年紀便被推薦給了丁原,讓一身武藝有了用武之地。」
說著,劉辯看了看史阿,道:「史大俠說說。」
史阿愣了愣,向周圍抱拳道:「既然陛下……公子問起,我也就說說吧,其實苦於身份的何以只有這位戲先生呢?我和阿福皆是遊俠,所謂遊俠,不過也只是一群身份低微卻有武藝之人,想以仁義之策闖些名氣被舉孝廉的可憐人罷了。
我史家莫說世家,連豪強都算不上,不過是在洛陽從商比尋常人富庶了些,若不是自小拜了先師學習劍道,可能連遊俠都當不上。
而阿福……」
阿福急忙擺手笑道:「我還不如你,就不必說了。」
史阿想起阿福的經歷,點了點頭沒在說下去。
黃忠苦笑道:「我能入仕也算是佔了南陽黃氏的光,南陽黃氏不如襄陽黃氏,乃是荊襄頂級大族,不過是荊襄黃氏的分支。
我又是偏族中的偏族,若不是年少時有幾分天賦,打熬出一身武藝,外加上南陽黃氏實在沒有人才,這才當了南陽的縣吏,但也在縣吏位置上熬了二十幾年,好不容易經過何大將軍同鄉推薦來到洛陽任北門侯,卻遇到大將軍被害,董卓亂政,恰逢我兒因病去世,心灰意冷之下乾脆回到南陽了此殘生……」
說著,四十齣頭的黃忠一雙鷹眼微紅,卻是落下淚來。
眾人這才知曉,黃忠乃南陽黃氏偏族,家中清貧,老妻難產而死,二十多歲的獨子黃敘卻是因為突生惡疽去世,白髮人送黑髮人。
幾人唏噓,紛紛安慰黃忠。
「將軍正當壯年,一身武藝驚天駭地,未必不能拜將封侯,再娶妻生子,光耀黃氏門楣。」劉辯唏噓安慰道。
黃忠這也太慘了,東漢版的《活著》啊。
黃忠長長一嘆,抹了抹眼角,不再言語。
「文若呢?」
荀彧一愣,苦笑道:「公子倒讓我有些愧疚了,和在座各位大才相比,我卻是一聲順風順水,少年學成,雖然遭黨錮牽連,卻也在父親安排下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兒為妻,
躲過了黨錮,被舉孝廉為守宮令,守宮令乃是天子近臣,若是陛下……公子未被廢,我自負未來也能輔佐公子成就偉業,當的三公之位。」
「無事,我既然逃出洛陽,便是想還大漢一個朗朗乾坤,以文若之才華德行,未來自然青史留名。」劉辯笑著道。
「看出來了么?」
看著眾人面面相覷,劉辯道:「當初孝武帝頒布察舉制,舉孝廉,舉茂才,主要是讓天下才德兼備之人為國效力,而三百年來,察舉制度早已變了味道,成為了世家,豪強,乃至天家把持的制度,所以才有了『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的童謠。
以至天下很多如戲忠,漢升,史阿,阿福這般有才卻不是世家豪強之人,一輩子可能都是一個小吏,甚至連小吏都混不上,更多的還有如張溫,崔烈這般的庸才。
察舉制,用了三百年,早就不符合時代了。」
看著眾人若有所思,劉辯繼續道:「再說皇氏和世家之爭,現在我想讓各位忘記你們的身份,沒有什麼天子,什麼世家,寒門。大家一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咱們捋一捋大漢歷史,看看到底原因在哪裡,所謂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人為鏡,可明得失,以史為鏡,可知興替。」
忘記身份?站在旁觀者角度看歷史?
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人為鏡,可知得失,以史為鏡,可知興替!
眾人聽了這話,猛然抬頭看著劉辯!
這……這話實在是震耳欲聾,不但可以作為座右銘,日日讀之以省吾身,更可以作為家訓以正家風,甚至作為人君,更是可以為之標準自身!
戲忠更是覺得口乾舌燥,他平素和荀彧書信往來,便常常看到荀彧在心中不吝讚美劉辯有明君之資,他本就有些不信,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能看出什麼?
此番本來是荀彧讓他帶隊配合救出劉辯,正好將他推舉給劉辯,卻見到劉辯對於荀彧家兵的不滿,更是覺得此子心機太深。
但是劉辯不以其失儀為罪,更是別開生面的和所有人談話,好似解開了很多原來想不通的問題。
而這句話卻是讓戲忠動搖了。
若不是有德有才的明君,哪能說出這種話?
倘若有天子真能做到如此,還愁國家不盛,萬邦不朝?
荀彧眼睛一亮,當初他就被劉辯的治國之策所折服,此時更是被劉辯的所謂跳出身份以旁觀者看歷史給弄得起了興趣。
劉辯看著荀彧笑道:「文若和朕相談之時,最早便發現若想讓大漢持久,還需抑制世家土地兼并,這樣很好,那邊從文若開始說說吧,為何天子與世家越斗越過分,以致影響朝政天下?」
荀彧想了想,笑著說道:「說到底還是權力之爭,公子說得對,當初孝武皇帝制定的察舉制,導致大量士人入仕,士人也用察舉制讓家族得利,慢慢幾百年發展,士人把持地方行政,也就形成了士族和世家,朝廷上的臣工全成了士族和世家,這也開始讓天子頒布一些不利於士族的發令時無人執行,這就有了權利之爭,然天子身邊無非外戚和宦官,是故外戚掌兵權,宦官制衡世家做大,也就有了黨錮的形成。」
「善!」
「其他人呢?說說。」
「然而……」
戲忠剛要開口,卻聽一直沉默寡言的阿福借口說道:「然而寒門和庶族沒了舉孝廉的可能,若想晉陞入仕,只能攀附世家,成為士族門客,這也再次導致世家坐大,若是天子不制衡,整個朝堂就成了天子垂拱,世家治理的局面,這是任何天子都不能接受的。」
史阿訥訥道:「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吧?總比兩方爭來爭去,弄得朝堂烏煙瘴氣得好啊……」
說完,他突然反應過來這裡還有一個正牌天子坐著,面色一白趕緊翻爬起來,跪倒在地大聲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草民胡言亂語!」
「哎喲!」劉辯笑罵道:「都說了今日暢所欲言,彼此沒有身份,但僅限於今日,你要再這樣,滾蛋別聊了,討厭不討厭你們說說?」
眾人聞言皆是哈哈一笑。
史阿撓了撓頭,訕笑一聲起身坐下。
同時,劉辯,荀彧,戲忠卻是看了那遊俠阿福一眼,倒沒想到這個區區遊俠,見解獨到,想來應該是飽讀詩書之人,絕非尋常遊俠。
「確實沒什麼不好。」劉辯笑了笑,道:「然而昔日周天子也是垂拱天下,卻是天下諸侯各自自立,導致春秋戰國皆是亂世,若無始皇雄才大略,統一六國,哪有漢室三百餘年的和平?」
他自然不會說什麼虛君之君主立憲這種狗屁話,作為一個男人,自然有手持長鞭鞭撻天下的夢想,他穿越而來可不是來建立帶英或者當後世倭國天皇的。
眾人聞言又是點了點頭,皆承認天子中央集權的重要性。
戲忠再次看了阿福一眼,這才道:「那天子賢明也到罷了,若是天子昏庸,權力還不如留在世家手裡的好。」
此話一出,眾人也是點頭認同。
劉辯笑了笑,並未反駁,他站起身,看著滾滾洛水道:「所以,在諸位眼中,天子和世家乃是天生的敵對,幾無和平的可能?」
眾人聞言,皆都是低下頭默默不語,幾乎就是默認,所謂的和平相處,必須是某一方低頭,然而現在的局面,天子不可能低頭,世家更不可能,幾乎等於無解。
「那麼於國呢?於民呢?」
劉辯道:「知道為什麼現在苛捐雜稅繁重么?因為士族並不用上稅,兼并土地也非常嚴重,所以朝廷根本收不起地方稅收,更別提供養軍隊,沒錢賑災,倘若好年歲也就罷了,似如今天下災禍頻發,朝廷沒錢賑災,世家趁機放貸兼并土地,沒了田地的百姓自然成了流寇,某些有心之人一煽動,自然就開始叛亂,所以區區三個神棍才能攪動大漢十三州烽火。」
「權力終究是淺層的,要擴充稅收,就得從世家下手,世家肯么?」
「皇室和世家爭鬥,誰人管過百姓,如此以往,即便改朝換代,又能怎樣?」
「你們覺得天下最大的世家是誰?袁氏?錯!是我們劉氏!所以即便是世家推翻了皇室,當了政,之後呢?新一輪的世家和皇族之爭還會出現!」
劉辯幾個問題砸將過去,眾人皆是聽得口乾舌燥,心中怦怦跳,那這麼說,這天下還有救么?
唯獨荀彧稍顯平靜,因為這樣的顛覆認知破碎三觀的「PUA」他已經經歷過一次,按照經驗,他知道劉辯必然心中有所解決方案。
果不其然,劉辯笑道:「我也想了好久,似乎,可能,唯一讓天下安康的辦法就是……消滅世家。」
說完,所有人陡然睜大眼睛,皆看向荀彧。
荀彧聽得毛骨悚然,雙眼圓睜,渾身劇烈一顫,隨後他略略一想,渾身鬆弛下來,苦笑這抱拳道:「怪不得公子要讓我們放棄身份站在旁觀者角度來看……似乎如此看來,還真是這樣,可是消滅世家后又如何?還是有新的世家產生,我知道公子有方法,且說一說,莫要嚇唬我了。」
「哈哈哈哈……」劉辯哈哈一笑,搖頭道:「非是嚇唬,而是你們理解錯了,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消滅,可能你們理解不了,讓我舉個例子。」
「你們知道商鞅變法后,秦國為何沒有如同其他六國一般把持朝政的貴族么?」
荀彧想了想道:「商君變法后,首先推行軍功晉陞制,無論貧富,只以功勞入仕,所以……」
說到這裡,荀彧猛然抬起頭,看向劉辯,眼睛一亮道:「陛下所言,是說……」
「對,消滅世家不是把世家全殺了,而是讓其他人也有成為世家的可能,人人都有可能成為世家,自然也就沒了世家。」
戲忠一聽,眼睛一亮,說道:「陛下……公子,您的意思是說唯才是舉?」
「然,而又不全是。」
劉辯笑道:「首先,我們要有一種標準,知道什麼樣的人是有才的,這種標準不以太多個人意志為準,舉個例子,評判你戲志才有沒有才,不是別人說的算,而是一種標準說的算,你能夠達到這種標準便算是良才,而入仕的機會,這種標準不看你的出身,你是農,是工,是商還是士都是一樣。」
戲忠聽得興高采烈,介面道:「大善!倘若如此,人人都能做官,又哪裡會有世家呢?有才的人入仕,無才的人即便身份尊貴也只是百姓,世家所持自然沒了。然而良才皆在朝廷當政,不再只為世家利益考慮,而是各種身份為各種身份考慮,自然不會虧待誰。」
戲忠越說越興奮,拉扯著荀彧,喊道:「文若!汝之苦惱是世家和天子的爭鬥,不可避免內耗亡國,所以願意限制世家,吾之苦惱是有才之人不得入仕,朝中皆是酒囊飯袋,此策一出,所有問題迎刃而解,此策可行!此策可行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莫晃我,莫晃我!」
說著,荀彧苦笑搖頭道:「公子之策依然天馬行空,但彧也覺得有理,作為世家子,深知世家和天子的矛盾,正如之才所言,此計可行,可是……志才之例,實屬偶然,大多數人目不識丁,如何能唯才是舉?然只論才不論德,必將導致官員貪腐橫行,魚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