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六六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像夜晚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漫天……
美波動在她亮銀色的秀髮上,
或是散布淡淡的光輝;
……
那迷人的微笑,那容顏的光彩,都在說明一個善良的生命:
她的精神安於世間的一切,她的內心充溢著真純的戀情!」(注1)
塞滿了厚重書籍的書架跟前,一位頭髮花白、鼻樑上架著金絲框眼鏡的老紳士合上手中的書本,於昏暗的、就連室外光線也被厚厚的窗帘所遮擋的環境中,轉過身,面向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間門口的窈窕人影。
他不再出聲,將書放在身旁的矮桌上,而後順勢拉開了桌旁的椅子,以這種無聲之舉向門外的訪客發起了邀請。
對方沒有猶豫,徑直入內,微弱的光點自她衣袍下飄出,最終化作充斥整間屋子的璀璨星光,驅散了原本聚積在其中的壓抑、沉悶之感。
「一直待在這麼暗的環境里,對眼睛不好,村長先生。」
依蘭在距離老村長几步之遙的位置停了下來,環顧四周,隨後好心為對方送上健康相關的提議。
「至少,以後想看書時,應該把窗帘拉開。」
話音剛落,厚實的布簾便無風自動、徑自從中間分開,直至移動到各自一側窗框的最邊緣才重新沉寂下來。
「願意分享您方才閱讀的感想嗎?」做完這件事後,魔女輕笑一聲,抬起手臂勾了勾手指,被擱置在矮桌上的書籍立即朝她飛了過來。
「我在門口聽見您的吟誦了,那是一首不錯的詩……就是有些古老,上次聽人詠頌它時,我也許才剛剛開始接觸靈力。」
「而如今,您已經能隨心所欲地使用它們了。」老村長同樣也以尊稱稱呼對方,「您編織靈力線的技術已然十分成熟,哪怕站在這裡的是一位能人,而不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大概也無法覺察出您的行動、在您動手之前做出應對吧。」
「啊啦,」依蘭袍袖掩嘴,「您是在誇讚我嗎?」
她翻開手中的書,然而才看了幾頁,便一副興趣全無的樣子,揮手讓它回歸原位——並非回到村長身旁的矮桌上,而是十分貼心地將其插回了書架上。
這種整理物品的方式,她也已經用得得心應手了。
「那首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來自其他地方……其他『世界』的人傳播到這個地方來的。」村長說話時略顯遲疑,似是在思考他真切希望表達的內容,「山外的馬車將它,以及其他許多詩集,送進了我們這個小村莊中,同時也將外界的文明、文化帶了進來。」
「您需知道,」他懇切說道,「山之村的住民們,並非對外界這數十年間的動蕩一無所知。」
「我只看到了你們需要幫助。」依蘭絲毫不做思慮地回復道,「既然已幫助過你們一次,我又暫時無處可去,不如趁這些時間,把你們面臨的所有麻煩都解決了,也省得我日後後悔沒做得夠多、夠好。」
「啊,您……」村長伸手向前,手臂不住地顫抖著,「就宛如從詩中走出來的一樣……」
「只願……」他微微皺眉,「您最後不會失望,或者,對現在的想法……」
他壓低聲音,彷彿只是在喃喃自語:
「……追悔莫及。」
「喂,喂!(啄)魔女大人在和裡面的人說什麼呀?(啄)」
窗外,由於窗帘被拉開,室內的情景被路過的妖獸們盡收眼底。
兩隻鳥飛落在室外的窗台上,個個都閑庭信步,全然不掩飾自己偷聽八卦的企圖。
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從新朋友那兒得來的翻譯藥草已過了時效,哪怕把耳洞貼著窗玻璃,他們聽到的也只是些晦澀且真的聽不懂的音節。
二鳥唯有寄希望於他們的小獸夥伴、期盼語言學造詣明顯深於他們的方諾,能在事後轉達屋內正在討論的內容。
「獬豸草的效果越來越短了。」方諾則在暗自煩惱語言不通的問題,他雖聽得懂這倆聒噪生物的話語,但無奈不會使用它們的語言,「看來得找新的能讓他們倆聽懂萬物語言的藥草了……這次沒法製造了嗎?」
他牢記「獬豸草不可大量食用」的警告的同時,也在心中掂量起了拿報喪鳥們做藥草實驗的利弊。
如果可以的話,他不希望在這種被鳥女王芋頭一眼認出、理應在這個世界上比較常見的藥草上,「犧牲剛認識的朋友們的性命」——誇張了,不過是過量啃草罷了,後果再遭也莫過於拉肚子、暫時失去行動能力……應該、很大概率不會也不至於危及生命。
但這只是未接觸過這塊領域的他個獸之見。
之前聽鳥女王芋頭說,魔女之家背後有座花園,裡面種滿了各種藥草,那麼,魔女之家裡也應該找得到相應的知識吧?
那位魔女還懂得怎麼把藥草做成藥劑,她的小屋裡,估計也不會缺記載這方面內容的書籍。
作為黃仙一族曾經的「希望」,儘管他從來就沒興趣去碰鳥類的語言,但在人類語言學上,他還是比較精通的,人類的文字,他也是會用一點的。
雖然,這樣的自信,經歷了兩次失敗的討封行動后,已經被那位魔女打擊得差不多了。
「難道說,我得先鞏固識字?」
「不知道那座小屋裡有沒有教獸認字的書……哎呀!」方諾忽然感覺自己的耳朵被蹭了一下,扭頭一看,發現是小黑在搞事。
對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見到他在不停自言自語,完全不搭理自己與女王,便直接動嘴了——十分符合其一直以來表現出的個性。
小心我拿你試藥嗷!方諾張嘴恐嚇了回去。
若不是不想在獬豸草這種效果明晰的東西上浪費你們寶貴的信任,讓你們對之後可能會構築出的其他藥草或物品產生戒心,我早就能做多少做多少了!
跟你們在一起,倒霉事(劃掉)惡意值要多少有多少啊!(被啄)
你夠了!方諾伸出雙爪,一把掐住黑鳥的鳥喙。
就在這時,邊上的另一隻鳥也戳了戳他的背毛。
她鐵定不會是故意的了,這樣一來,他們的舉動一定有著背後的原因……因——
某位熟悉的人類的臉龐及雙手手掌緊貼在窗戶上,雙目圓瞪,駭獸至極。
方諾險些原地起飛。
炸毛起跳的那一瞬間,時間彷彿都被拖長了,耳畔響起似曾聽過的、歇斯底里的野獸驚叫聲,伴隨著兩隻鳥的超級慢動作一點一點增大原有的音量。
他的後背貼到了地面的草坪上,然後整個身體倒立過來,再往後一滾——就滾遠了。
「喔哦噢噢噢噢?!」兩隻報喪鳥也像受到驚嚇般紛紛起飛,不過,嚇到他們的應該是方諾的激烈反應。
畢竟,無論魔女糊在一塊透明板上的大臉有多猙獰、扭曲,在經過報喪鳥眼中「特殊濾鏡」的處理后,都會變成和藹可親的面龐。
頭戴兜帽的人影很快從這座小屋內蹦了出來,將老村長的叫喊與門被風帶上的聲音全拋腦後,一心只顧著往雪白毛團滾走的地方奔去。
直到視野中出現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路邊的小獸,她才逐漸放慢腳步,呼吸也稍稍穩定了下來。
「話說回來……」方諾用餘光看見某道人影離自己愈來愈近,然而他卻連起身的動力都消失了,「剛才他們在屋內聊的內容,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人類,真會打啞謎啊。」
身下感受到緊貼著毛髮的光滑觸感,那是魔女戴著工作用皮手套的手。
很快,他就被這女人抱了起來,這次,他被輕輕推上了她的肩膀,這是一個很好的落腳平台,而她的手則化作了僅起到防護一側作用的「欄杆」,確保他不會立即栽倒下去。
魔女帶著方諾回到了村長居住的小屋門前,向村長為自己突然離開一事致歉后,便將渾身僵硬的小獸放回了地上。
兩隻報喪鳥一前一後地降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踱著步子欣賞眼前的「溫馨」畫面。
「它就是你新養的寵物?」老村長目睹魔女蹲下揉搓雪白小獸皮毛的一幕,不忍開口打破這般美好場景道,「我聽其他村人說,它是你在盡頭石壁下撿到的。」
「是啊。」魔女敏捷握住了方諾伸來的爪子,「馬車夫可以為我作證,下次他來的時候,您大可親自去問詢。」
「你確定,它不是新出現在山脈中的什麼妖獸的幼年體嗎?」村長謹慎問道。
「它看起來是只貂。」魔女撓了撓小獸的下巴,後者頓時應激般地呲牙、發出像是在警告她別得寸進尺的低鳴聲,「野生的貂。」
「我還沒老年痴獃。」村長有些無奈,「不過,我對獸族的了解比不過你,你說什麼,就當它是什麼吧。」
「你有給它起名字嗎?」瞅了眼貌似越來越激動的「貂」,村長好奇發問,「還有,什麼標記都不給的話,小心村裡的獵戶們從山間會來后,把它當無主的野獸給殺掉。」
「嗯……」魔女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獸,「名字啊,我還真沒考慮過。」
「嘿,」她捏了捏方諾一隻前足的肉墊,「都說大山裡的動物通靈,你說,你喜歡怎樣的名字呢,告訴我好嗎?」
說著,她還把「芋頭」和「小黑」喊了過來,就當給方諾做了個示範。
方諾張了張嘴,感覺自己若不做出點回應的話,恐怕會後悔終生——他可不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第二個「芋頭」。
腦海中眾思緒迅速轉了一圈后,他假裝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用尾巴在身後的雪地上掃出了一個對應數字「6」的符號。
確定魔女注意到那個圖案,而村長的眼睛沒那麼尖、視野也被自己和魔女的身軀擋住后,他又迅速用尾巴把它擦掉了。
這一切,彷彿只是個發生在大自然中的巧合,他方諾,和黃仙一族某一家系的「小六」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六……」魔女站起身,望著地上左右擺動、不斷掃雪的尾巴入了神。
「對了!」
良久,就在村長對這一幕無語了、轉身打算進家門繼續看書時,魔女依蘭兩手一拍,一個「好主意」由心而發:
「對了,你就叫『六六』吧!」
「來,六六!」她俯下身捏住方諾的兩隻前爪,猛地一挺身體,抓著方諾旋轉一圈后、再將其攬進懷中,「我的好六六,從今以後,你可要好好記住這個名字!」
「每當我提起它的時候,你都要認識到,是我在呼喚你!」
——
注1:節選+改編自喬治·戈登·拜倫創作的詩歌《她走在美的光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