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七美德
退居幕後的方諾根本不需要親自下場,只需製造出自己「不感興趣,收回目光」或是「能力不足,無法窺探」的假象,人們自會一個個把真面目暴露在他的視野里。
他感覺,自己終於能理解那些傳說中無比厲害、卻甘願退隱獸島的獸族們的想法了。
一旦戰力強大到能將大氣靈力操控自如,讓天底下萬事萬物都化為自己的眼睛、手和腳,那麼即使自己看起來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但事實上,它們卻在按照自己的心意發展,一切都被把握在自己的掌中。
倘若事件的發展偏離了強者的想法,他們也能通過靈力遠程施予影響,根本不會面臨自身身陷囹圄等情況。
「高位格的獸族,就像是這片天地的化身。」雪白的人影緩步遠離了峭壁的邊緣,他已經確認過了自己能力的極限,不再需要時刻緊盯著下方的風聲了。
方諾在附近隨便挑了塊岩石,盤腿坐在了它的陰影中,閉上眼睛,默默領略他的「其他眼睛」所看見的畫面。
現階段,最引起他關注的自然是聖十字之首「白橋」的事迹。
這支冒險隊受到那個人類的資助,但隊伍中並非所有人都隸屬於他的麾下。
就現在的情況看來,表現得最人畜無害的冒險者女士,西爾芙,倒像是被白橋安插進這支隊伍里的眼線,她的夥伴們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她的本性。
大夥都以為她和她那位失蹤的相好只是背後沒有勢力支持的「自由冒險者」,因此對他們的加入表示熱烈歡迎。
而他們倆也在這一路上勤勤懇懇地扮演著這個被誤解的身份,還拿到了「聯絡資助者」的職務,從此便可順理成章地向白橋稟報旅途過程中值得在意的發現。
方諾揉了揉自己的左眼眼眶,雖然使用能力很痛,但獲取信息卻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
從西爾芙和她的通訊對象,也就是被他們尊稱為「白橋先生」的那個人的對話中,方諾了解到,在聖十字內部,自從獵獸人公會解散后,他們又秘密組織了一支隊伍,喚作「七美德」。
寬容、熱心、節制、謙遜、溫和、慷慨,和貞潔。
西爾芙便是其中的「溫和」——它果然是一個代號。
這支隊伍的成員並非恆定不變的,一旦有人失格或死亡,很快就會有新人頂替上去。
他們的任務,便是在世界各地封印「作亂」的獸族,然後把裝納被封印者的容器帶回聖十字的總部,在那裡公開銷毀它們。
假使封印容器被毀,裡面的生命體自然也無法倖存。
也就是說,無論多麼強大、位格多麼高的獸族,只要被人類抓住機會封印進特定的容器中,他們縱使有毀天滅地的力量,也無法施展出來,而且,他們的生命也不再屬於自己了。
聽到的這些事讓身為獸族的方諾感到不寒而慄。
他雖然有著極其特殊的身份,但充其量也只是只未見過世面的一歲小獸,哪怕有再多心眼,遇見真正陰險的人類時,恐怕也要吃大虧。
方諾不由想起了被魔女封印在書中的那些狂暴獸族們,統共有17隻。
雖然他聽說這些傢伙都是因為作惡過多而失去了自由,但他卻不曾知曉,他們是一開始就會散發出那般濃重的惡意,還是被關得久了、發瘋發狂了,才會無條件敵視所有接近那本封印之書的生命體。
那本書以及被關押在書中的生靈,還是魔女所掌握的一種攻擊方式,用獸族來對付獸族,用被封印的生命來剝奪其他生命的自由……不愧是被稱作「魔女」的那個女人會做出的事情。
另一方面,「七美德」還負責了另一個任務。
他們被安排到了世界上各個人類國度的各個階級中,儘管一代只有七個人,但他們卻能構築起十分龐大的關係網路,讓無數人被牽扯進他們那個尚且不清楚的陰謀中。
人類們始終終結不了的戰爭,也與聖十字派出去的這幫人脫不開關係。
方諾猜測,一直被魔女、宵先生那群人掛在嘴上的「艾德瑞爾王國」和「卡斯蘭奧帝國」——即這顆星球上勢力範圍最寬廣、影響最深遠的兩個人類國家,它們的高層人士中,興許就有聖十字的信徒,甚至是「七美德」某一代中的一員。
「那七個代號似乎和獸族文獻中記載的不太一樣,不過,本來它們就有很多種說法,人類可能只是挑選了其中最順眼的那一組。」雖然表面上一言不發,但方諾在心中依然比較話癆,「管他們呢,和我又沒什麼關係。」
聽底下建築物里西爾芙與白橋的交談,這支受聖十字資助的冒險者隊伍此行的目的,除了抵達「召和平谷」外,還有一個——
就是為了尋找傳說中的獸族——
「瑞獸」。
隊伍里其他的冒險者可能只是想和瑞獸打聲招呼、求祂賜個福之類的,但「溫和」女士的目的卻不僅限於此。
她,以及站在她背後的白橋,目的是要瑞獸的命。
他們貌似已經尋訪了許多座潛藏於玄采山脈中的村莊了,然而,打聽來的獸族消息微乎其微。
這個傳說彷彿真的只是「傳說」,真實性值得懷疑。
此時的西爾芙,正在向通訊對象抱怨這樁事,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僅限於上司與下屬,或者,是聖十字內部的階級差異並不是很明顯,地位低下的信徒也能與高高在上的首席「情同手足」。
「她在人前的表現,和現在的模樣,差距大到簡直像是兩個人。」
西爾芙在隊友們面前偽裝成一介孱弱的淑女,因為愛人不見,心理狀況一度陷入十分低迷且危險的情況,得到了一眾同伴的關心。
可她在與白橋交流時,一改以往微弱的聲音和語氣,句句話中總離不開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並且,她話語中的笑意聽上去也未免有些誇張了,彷彿先前她因自己的扮演而得到的愛護、照顧,在她看來其實都是些引人發笑的事一樣。
「真是一個有兩副面孔的人類。」方諾用指背蹭了蹭嘴角,自從他變成人形后,這張臉就很難表現出和「笑」有關的表情,「真恐怖啊。」
「我們什麼時候去找那些失蹤的白鴿家族成員?」
距離方諾不遠的地方,蓋斯德·格茲依然立於絕壁的邊緣,低頭俯視下方寂靜無聲的庇護所。
雖然他們的相遇只是偶然,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以及一次失敗的偷襲,蓋已然把方諾視為了自己的同伴、自己的「求助對象」。
方諾睜開一隻眼,左眼依舊緊閉著:「等那些人類幫忙調查完不好么?」
「我們沒必要自己出力。」他旋即又閉上了眼睛。
「靈力無法感知到他們的存在,他們應該是被隔離到了另外一個空間里,那些人類會幫你找到線索,或者,整理出所有有關他們下落的可能性。」
「你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冒險隊也很在意失蹤的避難者與士兵的蹤跡,「人類做不到的事情,才要交給妖獸來做,不是么?」
他們終究是不同的種族,所能達成的事情也不盡相同。
「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嗎?」蓋緊咬住牙關,不甘心地問。
方諾一點也不在意與自己無關的那些生靈:「你若是等得不耐煩了,可以下去提供幫助。」
「只要說你是來自聖十字的人,他們一定會高興地歡迎你的。」
「前提是,你沒告訴他們你的任務的具體內容。」方諾雙目緊閉,心思始終放在底下人類們的活動上。
他們的每一個互動、每個人背地裡的小動作,都使他產生了興緻。
他看到了不同於山之村居民的人類們的日常交流與行動,這使他感到十分新奇。
「我的任務……」一旁的蓋低下了腦袋,身體微微顫抖著。
「『剿滅』。」對於這個詞,方諾比收到任務的本獸記得還清楚。
彼時在藍色記憶長河裡,他還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聽到——一位陌生的人類,用如此冰冷的語氣說出如此殘酷的辭彙。
「清除一切你覺得有必要清除的存在。」閉著眼睛的方諾替對方追憶任務中的關鍵語句,語氣中帶著嗤笑感,臉上的表情卻始終沒有發生變化。
「那些人類進入了這座峽谷,現在,他們也是你的目標了。」方諾三心二意地扯著話題,根本不關心對方聽到這番話後會作何思考,「你也要抹除他們嗎?」
方諾不會懷疑一個妖獸對付人類的能力,尤其是在一方有準備,而另一方僅僅是抱有警戒心、擔心自己會和其他人一樣消失,而沒考慮過會天降妖獸搞突襲這種事的情況下。
不過,冒險者可能有點難對付。
嘛,反正與自己無關。
正常情況來說,擁有思考能力的妖獸一般是不會攻擊路過的能人的……除非,他們的領地被那些能人入侵了。
想到這裡,方諾就想起了自己那趟無厘頭的歸鄉之旅。
當時的自己真是太急不可耐了,沒有等變形能力自動解除,就闖進了黃仙嶺中。
現在想來,其實這個行為中,也有「自己並不是真的很想面對族親」的因素在。
是他「親手」搗毀了那次歸鄉之行,彼時的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家族中的長老們、去質問他們,以及,去解釋自己在那幾天內所得知的事情。
雖然表現出來的像是無意間的、迫不得已的行為,但實際上都是他潛意識裡默許的、甚至是盼望發生的事情。
而最終,他從秘境中了解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實,便不再需要通過長老們獲取信息了,於是就乾脆地離開了黃仙嶺。
心情雖然很沮喪、感覺若有所失,卻也並不抗拒,很坦然地接受了事後的一切發展。
「召和平谷是你的家鄉吧?」方諾一副嫌事情還不夠大的樣子,嘴角勉力向上揚起,慫恿崖邊的妖獸道,「你可以為你的家鄉做什麼事呢?」
「啊啊,隨便做些什麼吧。」他說,此時此刻,地下建築物中的「溫和」女士已經掛斷了通訊,準備跟上先走一步的大隊伍了。
「乾脆趁這個機會,結束自己的叛逆期,讓自己成為一介優秀的妖獸……不,聖十字的信徒,完成你的『白橋先生』給予你的使命,如何?」
戰鬥,或者合作。
這是方諾提供給蓋的選擇,而其實不必他特意提起,對方也清楚自己正面臨這樣的抉擇。
對此,與這些事都沒有太大關聯、純粹作為旁觀者的方諾心裡樂開了花,「自願背井離鄉」的痛苦,似乎也已經被眼前即將發生的樂子給掩蓋了。
還真是有趣啊,外面的世界,以及外界生靈之間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