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三)
吳新登小子吳三在茶行攬總,忙於出口、取佣、壓價、吃秤、收樣等事,沙門海見香憐生的眉目清秀,舉止溫柔,便容他習學茶道,試做茶學士。
香憐在齊天廟侍奉王一貼父子的時節,正經研過茶道,當下便把那嗅茶、溫壺、裝茶、潤茶、沖泡、澆壺、溫鍾、運壺、倒茶、敬茶、品茶諸般的功夫抖露出來。沙門海大喜,從霍大的書寓教坊雇了女孩子來,置於雅室,輕歌曼舞,音韻招客飲,姿容照水斟。
商人重利輕離別,沙門海如日啟程,去金陵買新茶去了。香憐送至柳葉渡而回。
何仙姑還未滿月,不得出門,搭伏闌干,看樓下行人。見香憐騎馬走來,心說:「好個清俊人物,把鮑二跟我們家的死鬼,都比在腳底板下去了!彩霞和我一樣,看上的是鮑二的銀子店鋪,不然,嫁的就是他了。世間之事,總難十全——得了銀子失了人,得了可人要受窮。」
回房便喚茶,丫頭斟了來,老姑接來,品了一口道:「一人一個手法,你泡的茶,我也吃膩了,不如茶室里的輕浮,換一鍾香憐泡的來我吃。」丫頭出去。須臾帶了香憐來,掀帘子向內道:「奶奶,茶道規矩是現沖現吃,方能拿捏火候,不然工夫大了,煮了茶,就不出色了。」
老姑拾眸瞧著香憐,見他胳膊拐子里挽著一摞蓋鍾,手提銅壺,忙不迭叫讓進來,道:「工夫大了手酸,打了蓋鐘不是好玩的!」香憐低頭進來,放個茶鍾在几上,退後幾步,執壺遠對著茶鍾,連沖三次,滴水不漏。
何老姑笑盈盈瞧著道:「『鳳凰一點頭』,喚作茶學士,你這『鳳凰三點頭』,是個茶博士了!」香憐生性靦腆,又怯上,不知答言,何老姑看在眼中,笑在嘴上,因問:「聽說你和先夫的兄弟,同過半年私塾,可有此事?」
香憐開口道了一個是,何老姑指了身邊腳踏道:「既是故人,這裡又沒有外人,不必拘禮,過來坐罷。」丫頭看見眼色,去把妝奩前的墩褥搬來,鋪在腳踏上,請香憐坐下。何老姑笑問:「我不認得字,我瞧茶室上貼了一副對子,寫的什麼,你替我說說。」香憐低聲回的是:
濟入茶水行方便,悟出茗煙得逍遙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卻說沙門海削利江南載酒行,捎帶的一板艙黃酒叫他吃了十幾個空罈子,扔在運河裡,不日到了瓜洲。
發賣了黍米黃,楚館將歇一晚,順流而東,直奔姑蘇的封肅家,去問髮妻別後的景況。楊侍郎微服私訪至此,偷閑上了妙黛山,踏看古迹,登高望遠,一覽吳山如黛,水國迷離。
蘇州府大老爺張如圭聞風而動,剪江而上,報知姑老爺金陵體仁院編撰史鼏。鼏老爺遣人飛報周總裁,三人車舟勞頓,水陸並進,入林仙庵拜見欽差大人。巡倉御史楊侍郎連忙挽住周國丈,「大人乃柱國之重臣,聖上之肱股,萬不可行此大禮,折煞下官了,萬萬不可。」
張如圭聽見說「聖上」,跪地三呼「吾皇萬歲」,再拜而啟曰:「大人為國盡忠,為君分憂,大駕至此,下官迎迓來遲,罪該萬死。」楊侍郎朝北一抱拳,面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等自當克勤克謹,上報天恩,下體黎民。今歲風調雨順,告災之奏,從何而來?今上天命之聰,雖遠必察,下官奉旨而來,自當詳查而實奏。」
周國丈道:「欽差忠君報國之懷,日月可表,國之大幸,兆民幸甚。周某聊備清茶在舟,為大人洗塵,還請移駕下山,入舟一敘。」
楊侍郎施禮道了謝,談笑風生,道:「『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功業一壺茶』,國丈高情巨眼,值此紅粉英雄林四娘埋香之地,飲酒吃肉,衝撞神靈,唐突芳魂之清幽,如何使得?國丈忠君體國,自不待言,只這憐香惜玉之懷,又叫下官肅然起敬了。」說笑間入了畫舫,吳娃烹茶,越女捧鍾,更有歌姬吳儂軟語,獻曲助興。
瓜洲乃是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濟滄海,襟大江,歲有漕船巨萬,浮江而至,百州貿易遷涉其中者,往還絡繹,必停泊於是,交通南北之利。
楊侍郎泛舟摩崖之下,瞻仰歷代文士的詩文石刻。轉眼看見八柱起檐的一個亭子,周國丈從旁告訴:「此乃杜十娘的遺迹,世兄何不上岸近觀?」楊侍郎笑道:「大人抬愛,敢不應命?」
他二人攜手瞧了沉箱亭上的碑匾,坐看柳垂金線,水映荷花。張如圭率領歌姬舞女,搬了一應的茶具來。舞低楊柳江心日,歌盡桃花扇底風,巡倉御史對茶當歌,不禁吟了一句:
泛花邀坐客,
周國丈贊道:「世兄信口拈來,這『泛花』形容的妙。老朽固乏捷才,只好拿『代飲』二字充數,助一助御史大人的興緻。」說了,道:
代飲引情言。
乙卯科進士史鼏湊趣:
醒酒宜華席,
張如圭聯道:
酪奴思惠泉。
楊侍郎道:
不須攀月桂,
周國丈道:
何假樹庭萱。
楊侍郎笑對史鼏道:
編撰東風勁,
張如圭提壺親與欽差斟了茶,來與國丈斟著道:
總裁北斗懸。
史鼏品茶道:
流華凈肌骨,
國丈撫膺道:
疏瀹滌心原。
如圭舉鍾道:
不似春醪醉,
侍郎吃了茶,道:
何辭綠菽繁。
國丈擱下茶鍾瞅著道:
素瓷傳心腑,
史鼏環顧了,道:
芳氣熏欲眠。
侍郎擊節而歌曰:
三杯滌煩子,余甘發清狂。
周總裁仰天笑噱,道:
今日仙芽宴,我家賢侍郎。
盡興歸舟,游江而下。一時到了金陵,周總裁力邀上岸入館,一盡地主之誼,楊侍郎謝了,道:「愚弟直下姑蘇,把那裡的公幹處分了,回頭再擾國丈,一醉方休。」送了周總裁史編撰上岸,兩行人對揖而別。
茶去酒來,盤碟羅列,張如圭邀月成三人,一杯一杯復一杯,捨命陪君子,楊侍郎吃酒談詩,觀舞聽曲,耳聽紅袖嗓嫩之音,眼瞠霞縈輕盈綠腰舞,飛袂拂雲雨。
暮從碧山下,船共嬋娟歸,楊侍郎舉頭望月,低頭道:「『可憐一灣風月,莫教踏碎瓊瑤』,今兒天也好早晚了,明兒要游一游這名動天下的蟠香寺,方不虛來此溫柔富貴之鄉、煙柳繁華之地親身走一遭兒。」遂命船夫就在這玄墓山下的楓橋邊泊下了。
如圭方寸大亂,忙奏:「大人風餐露宿,下官斷不敢從命。」楊侍郎笑道:「大人不必耿耿於懷,吾在此夜宿一宿,聽一聽蟠香寺的晨鐘,以效唐人張懿孫楓橋夜泊故事。」
如圭見其固不可勸,轉念一想,悄命小廝帶了船夫隨從,盡行離去,一條船開往姑蘇城內去了,只留霞縈紅袖暖壺篩酒。銀燭熒煌,羽觴泛波。二位大老爺深談細品,二姬見了如圭眼色,便行告退。
欽差不見美人,如有所失,談興也沒了,酒興也沒了,扶頭正欲告卧,忽見盛妝打扮的兩個仙子下界登舟,入室跪拜。欽差欲起而未能起身,欲扶而未敢扶將,心下道:
綽約多逸態,輕盈不自持。
巫雲如有意,白首不相離。
如圭告退:「大人竟日勞乏,明日還要再巡倉儲,卑職不敢叨擾,乞請大人歇息。大人欽差南巡,如同君臨天下,不敢稍有差池,下官悉帥鋪兵,入寺夜警,大人盡可高枕而無憂。」說罷便退,楊侍郎顫聲喚他字型大小,「三橋賢弟,三橋如何這般厚愛?恐怕使不得。」
如圭手把艙門,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侍郎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說時抱拳又謝。如圭掩門下船,領了兵丁去了。侍郎恍若劉阮入天台,一夜晚景不提。
斜月沉沉,漁歌曉唱,楊侍郎不敢眷戀溫柔,侵晨即起。紅袖伺候大人梳洗了,案頭床上,霞縈鋪陳衾枕俱各完備。二姬各拿一把湘妃竹扇,同啟嬌音:「敢煩大人賞我們幾個字在上面。」
楊侍郎左憐右愛,難分伯仲,想一想,把二扇並在一起,就展在錦裀蓉簟上。要過筆墨,支身伏在榻前,各題了兩句詩在上面,一併看來是:
暗風搖燭曳紅裝,彩鳳屏帷金獸香。
妾似琵琶斜入抱,憑君翻指弄宮商。
張帆起錨,如圭沿岸護送去了。落月搖情,江樹搖搖曳曳,影影綽綽,甄寶玉在墳前仍然打著坐,半日未見一動。小廝上前俯就,耳邊道:「二爺坐了一晚上了,回去罷。出來時,喜人姐姐交代小的勸爺立了無字碑,就早些回去。從這裡回金陵,幾百里路要趕呢。趁著日頭未起山不熱,爺早些兒動身罷。」
甄寶玉睜眼嘆道:「生前我辜負了徐妹妹,出月負笈長行,趁著三五之月可鑒我心,來陪他一晚,描補當日罪過於萬一,我心方能稍安。心瑤妹妹泉下有知,漱口,你去蟠香寺拿了香燭香爐來,趁著月色未散,我還祭一祭。」
漱口去后,甄寶玉袖抹石碑。碑面當中無字,只在左側下手鐫了「陶情院沌玉」一行小字。甄寶玉挽起袖子,取出一方手帕,躬身對碑深作了一揖,照著念出一首《鷓鴣天》,念的是:
錦帕斑斑半不新,當年沌玉冥不靈。不知知音難再有,惘然同影未同心。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卿同。今宵來把嬋娟共,不見鴛鴦見孤墳。
欲知後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