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二)
只聽姑娘在後問:「寶玉去了幾天了,不知幾時才得回來?」紫鵑回頭,分明卻是鸚鵡在說話兒!大笑回院,朝他姑娘道:「姑娘快瞧,這雀兒變化成了精怪了!學姑娘口聲,學的這樣像——不是我回頭瞧見了,還只當是姑娘在說呢!」
黛玉走來道:「物以類聚,心以情通,他和我們相處久了,記得我的話,也通了我的心了。見我傷心,他便也傷了心。走罷,我們去替寶玉盡一盡心,祭一祭二姑娘。」紫鵑見是這話,點頭道:「姑娘稍等,容我去拿香,拿爐子。」
黛玉止他:「不必,只用清茶一盞。二姑娘魂兒,別處不去,紫菱洲是必去的。我們就去那裡,替寶玉和我與他心談一回,便可謂心祭了他。如此,非但合了二姑娘的心,也合了寶玉的意;若去燒紙焚香,傳出園子去,鬧出閑話來,非但二姑娘不喜歡,我和寶玉也不安。」
紫鵑手捧一鍾楓露茶,跟著姑娘走來。芳園落日,繞堤柳呈三篙綠,隔岸花共一脈暉。
喜鸞吃了晚飯,還來給黛玉作伴。才入園子,襲人在後看見了,緊趕幾步,笑道:「姑娘這又去陪林姑娘過夜?」喜鸞把頭點了,笑道:「從前說過要陪二哥哥的話,不敢失言,如今二哥哥出遠門,正好來陪二嫂子。」
襲人聽見「二嫂子」,無心取笑,但說道:「老太太病中喪中,姑娘都陪過林姑娘了。」喜鸞告訴:「那是因為老太太,這回是因為二哥哥。你這是去那裡?」襲人吃吃笑起來,道:「張郎送李郎,送來送去送回還!」說時把掌中手帕撩開,露出鮮明的一塊美玉。
喜鸞聽他道:「寶二爺說他去送老太太,林姑娘在北邊落了單,解下身上戴的這玉替他陪林姑娘。林姑娘領了二爺這心,說二爺遠行,腳踏生地,眼望生人,須這護身符護持,原原本本,親手還戴在寶二爺項圈上。二爺悄悄卻又解下來,送在紫鵑手裡,林姑娘得知,知道茗煙必隨二爺去南邊,便派紫鵑送在茗煙手裡。茗煙告訴二爺,二爺想一想,命我在他去后,再送與林姑娘。」
喜鸞燦然道:「聽來饒舌,想來卻是真而又真的情分!送來送去,原都不在東西,顯見得二哥哥二嫂嫂彼此的心。」說時來至瀟湘館,雪雁迎出竹籬來,道:「喜姑娘,襲人姐姐,都進來坐罷。紫鵑姐姐陪姑娘去了有一陣子了,也都該回來了。」
紫菱洲如今交在王住兒媳婦手裡,邢夫人不放心費婆子,改派他經管。這媳婦請坐獻茶,忙的不亦樂乎,黛玉未說一語,默然坐了兩盞茶的工夫,起身謝了茶,也未吃一口,一徑兒便走出來,住兒媳婦遠送。
紫鵑再回頭時,見那媳婦不見了,方說道:「好個綉橘,緊跟著二姑娘去了,黃泉路上,二姑娘也有個知心說話的人。」還要說時,只聽姑娘道:「我要是死了,不許你學綉橘——你要替我活著——陪寶玉。」紫鵑唬的忙說道:「姑娘這是什麼話?二姑娘若聽見了,魂兒也說姑娘胡說!」
黛玉洗手進了房,喜鸞遞上茶來,襲人遞上通靈寶玉與黛玉瞧看,紫鵑驚問:「怎麼又回來了?」襲人便說原故,黛玉掏出手絹展開,托在手心,把那玉取來包*皮好,起身置於枕下。
對枕嘆道:「他不放心我,我又何嘗放心他?他只知不放心我,卻不知我不放心他。我且領他的心,替他收好。早晚對著他這護身符,替他求一求平安,也好安一安我自家的心。」
襲人心下喜歡,替寶玉謝了,笑道:「有姑娘求平安,二爺必定歲歲平安,日日平安,平安百歲。」黛玉聽他這樣說,回頭想去,覺著才剛似有忘情失言處,因問喜鸞:「今日可寫了好詩來?」
喜鸞笑道:「就是有好詩,也是姑娘教的好。名師出高徒,姑娘已教了一個高徒香菱,一個高足鸚哥了,再教出我一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就名滿天下了!」二人由是笑論老莊,襲人摻和不進去,和紫鵑說了聲,回怡紅院照管去了。
這日賈環把迎春之靈送入孫氏家廟,回來大說孫姑爺理喪的體面。停靈這七日,孫家大演佛法,超度亡人,紹祖日日慟哭,哀痛過傷,終至不能視事。外頭便委了傅試,裡頭自有其母孫夫人主理。寄靈三日,也不送原籍大同府,就在家廟側后單擇一塊地,破土下了葬。
元迎探惜四春,而今僅剩探惜二春在世,惜春一人在園。惜春持誦《大乘莊嚴寶王經》,超度了迎春亡靈往生極樂。想他元迎探惜,姊妹四人,元迎離世,探惜僅存,忽時驚覺,接連四春名諱,暗嘆道:「果然『原應嘆息』,事出有因,因出有徵。萬事皆緣因果,若不果決,難了前因。」
次日起個大早,人皆還在睡中,惜春披星帶露,出園遁向空門。青燈古佛,不知在何方何寺誦那佛經黃捲去了。止留一詩在奩別兄,道的是:
爾妹別話出家由,剃盡心花始剃頭。
按圖難索自放驥,求劍何事刻行舟?
倘來舊日經過處,似隔前身夢寐游。
同胞未必同道者,他生緣會此生休。
賈珍罵無新罵,還是原話,「家門不幸,出他這個攪屎棍!」蹦躂一回,遣人悄悄尋訪。許親家專程去往善才庵問了,帶來話說:「四姑娘未入庵門,智能兒並未見過四姑娘,卯官也不相干——早就入了艢二爺的雙喜班,重操舊業去了。」
家醜不可外揚,賈珍怕人尋問,連日不肯出門。尤氏想出一事來勸:「大爺不必盡朝壞處想。『酸兒辣女』,再瞧兒子媳婦的身桶,比照孕月,十亭人就有九亭說是哥兒!這一來一去,去的是背祖忘宗的,來的是承繼家業的。」
一句話可在心上,賈珍丟開胞妹,沉下心來,就地默祝四方鬼神:「神明有知,父債子還,我賈某也還盡了。神靈保佑,珍,情非得已,出此借腹生子之策以復世襲之天恩。非如此,兄終弟及,弟死子繼,與我這大房還有什麼相干?」
中元節將近,俗謂是日地府悉放鬼魂,以享陽間之普祀。故爾家家燒錢,戶戶祭酒,以消孤魂野鬼之怨怒。出門在外者,中元夜須得家人好友替他放河燈於江湖,超度水陸二鬼。做此功德,可保遊子在外之平安。
王夫人心懸寶玉,日日難安。喚了寶釵姊妹來,道:「江河湖海,水面大,功德也大,可惜女兒家到不了那水邊。你兩個就替寶玉在園子里的沁芳溪里,放二十盞鴛鴦戲水的河燈罷,興安江上,沒有合式的人,也只好派環兒蘭哥兒叔侄兩個去。」
正說著,遽聞甄寶玉來拜。寶釵寶琴雙雙入內間迴避,心下不約皆道:「不知他與咱們這裡的寶玉,相像幾何?」只聽周瑞家的笑進來,道:「太太可別認錯了,門廳上的男人看走了眼,以為是我們寶玉有急事回來了,都沒敢攔,也沒敢問!垂首問著好兒,躬身送了進來。聽說是甄府的寶二爺,回頭想去,才想起我們寶二爺從不戴那儒巾。」
林之孝家的帶進甄寶玉,王夫人起身近前瞧看,那寶玉連忙行禮,給伯母請了安,再拜。王夫人牽他起來,摩挲他的手兒道:「你們生的這樣像,見了你,就如同見了我們寶玉一般。你就在我身邊坐罷,叫我仔細再瞧瞧。」
甄寶玉退後一步道:「伯母愛惜,小侄不敢。」說了,從半新不舊藕合色的衫袖裡取出兩封書,恭肅呈上道:「璉二哥但命面呈伯母。」
王夫人接來過目,見下面一書寫的乃是「父親大人敬啟」,便命周瑞家的送與邢夫人。開封看了書信,道:「二位老爺都去了南邊,這信上來遲了。」甄寶玉聞言惴惴,忙起身請罪:「小侄深辜伯母之望,有負璉二爺之託。」
王夫人笑道:「你辛苦帶來,茶還沒吃一口呢,這『辜負』二字,從何說起?」遂指賢侄吃茶。甄寶玉恭敬不如從命,端茶來吃,耳聽王夫人道:「這信錯過了也不誤事,你二位伯父到了金陵,璉兒這些話,能寫在信里,就不能當面告訴老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