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二)
一語未了,媽媽進來說「奶奶醒了」。碧月忙打洗臉水送進去,跪在拜褥上高捧沐盆,素雲擠西洋布手巾把子替奶奶揩拭。李嬸坐在窗前綉墩上,問侄女的眼睛,李紈嘆說:「一人無福,帶連滿屋,我在這裡坐牢,拖累嬸子一天幾遍看我。」
李嬸道「快別說這牙齒外的話」,李紈解釋:「我這是自個埋怨自個,躲了這些日子的光,拘的我渾身酸脹。」李嬸因把方才換丫頭的玩笑說來,解他的悶兒。李紈聽了道:「婁嫂子的盈兒守得貧,耐得富,從前他大爺跟前人,要有一個這樣的,眼下我也有個臂膀。就怕盈兒不肯來,肯來,我倒樂意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碧月如願入住七奶奶家,婁氏卻嘆道:「換了他去享福,你卻來吃他的苦。」
碧月聽了,停下手上的針黹,笑道:「奶奶女孩兒似的待我,我一輩子跟著奶奶。天漸冷了,學里空曠,坐的工夫大了,只怕寒了腳,趕出這雙朝靴,正好一曬一換。夜裡再粘一雙油靴,下雪前也就有了。」婁嫂子倒了一鍾茶來,「我的兒,你也歇歇,吃一鍾暖暖身子。趕明兒你小菌大爺身邊,還靠你服侍呢。」
碧月痴想著心底事,端鍾吃一口,燙的咋舌,一丟手撂的鐘兒摔了八瓣。唬醒過來,才知是夢。
橫豎想來,仍舊不肯罷休,自問:「晴雯不就是賴嬤嬤送了老太太,再到的寶二爺屋裡么?」痴痴獃呆,聽見院內洒掃,扎掙著下床。梳洗了去往書房,替小爺打點紙筆。
只見賈蘭在向素雲道:「太爺命我今兒跟寶二叔環三叔去衛府,修文習武,見識見識衛將軍的風采,還命各填一闕詞來。菌兄弟獨在梨香院溫書,我求他等我回來,替我削該削改。我和母親說了,午間你送他的茶飯去。」碧月悵然如有所失,懨懨的走入上房,搬個杌子坐在門外聽喚。
聽見李嬸在內道:「衛姑爺得勝還朝,又是加官,又要成親,雙喜臨門。」李紈道:「史大姑娘命好,老太太喜歡,送了粵海烏將軍的玻璃大圍屏。寶玉送了金麒麟,捎帶了三姑娘的一對泥塑小人兒,是虎丘山上的泥捏的。我和史大姑娘好了一場,也該賀他一賀,可不知送什麼好,愁的我火氣又上眼了。」
賈政出門躲靜,此時還未回來,賈蘭跟他寶二叔見過王夫人,入園各回住處。回了母親,會過賈菌,送他從臨街的門出去。
素雲出來倒水,見賈蘭來了,擺手兒悄悄道:「奶奶在抹澡呢。」賈蘭便向自個屋裡來,手把新詞,體味賈菌改動處。
素雲完事來瞧蘭哥兒,見他尚未更衣,動手便同丫頭替他換,因笑道:「爺打小兒善射,今兒一準展才了,小菌大爺光知讀書。」說時系了汗巾子。賈蘭自去吃茶,央素雲磨墨,「謄出來,預備太爺回來問。」
黃昏時,賈蘭進去告回,李紈問:「你爺爺要你歌賦今日的見聞,可有了?」賈蘭成竹在胸,笑一笑,不說別的,鏗鏘便把那《西江月》吟誦出來。聽來是:
玉面銀盔端莊,寶馬雕鞍斜跨。麒麟鎖子襯霞光,皂靴雙鐙淺踏。
猿臂彎弓滿月,星目控弦電光。天生風骨耀松崗,果然才貌仙郎。
李紈見兒子得了意,淡然道:「寫的再好,也是別人,明兒別人這麼寫你,我才高興!大老爺常誇你環三叔,你環三叔常誇你,在我聽來,倒像王婆賣瓜。你父親從前溫的書,你二姨替你找出來了。書中自有千鍾粟,這就去攻書罷,『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別在我們女人堆里呆著了。開春你寶二叔要搬出去,你也跟著出去。別學你寶二叔把書不當書,學學菌兒,『寒門出貴子』,說的可不就是他么?」
賈蘭一一答應著,臨去時朝他三姨一吐舌。李綺佯裝沒看見,李紈偏看見了,訓兒子:「打量我害了火眼看不見,告訴你,就是瞎了眼,心兒還你身上!他是你姨娘,越大越沒了規矩!」兒子去了,又說妹子:「他人大鬼大,你們該躲著他,好歹叫他把心放在書上。」
二位堂妹怪沒意思的,略再坐坐,指著回房上鞋,出去了。李紈合著眼,問嬸子:「午間周瑞家的來,和嬸嬸說的什麼話?」李嬸道:「還是那話。他是太太身邊紅人,我沒應准,也未卻他,說要和你們大奶奶參議。他便去求寶姑娘買人蔘,替他女兒配什麼養宮夢熊丸。」
李紈道:「既然嬸子要我做贊善大夫,我就少不得要替尚榮說兩句好話了。富不過三代,尚榮托他奶奶福,脫籍做了州官,著實又爭氣,聽人說那官兒比傅試做的還好。萬一他掉頭去求傅試的妹子,耽誤了紋兒,綺兒可不一併誤下了?也沒姐姐沒人家,先許妹子的。傅試一錯再錯:一錯是因珍大哥看上秦家女孩兒,再錯是為要爭上一回的氣——指望珍大哥低頭去求他。誰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好了開染坊的許家。他妹子到了如今這個年紀,豈有不願的?」一排話說的李嬸沒了見識,但憑李紈裁處。
周瑞家的得了李大奶奶的好話,趁機回了太太。王夫人說句「知道了」,再不肯多嘴,滿口只分派人打點紙馬香燭等物,預備去清虛觀打那解冤洗業醮。
仇爺爺是吳國丈的替身,現掌道印,今上封他為玄通真人,加封周府家廟裡的羅爺爺為僧籙司正印。大明宮掌璽太監戴權解事出宮,傍著養子戴二養老,門前冷落,終日無事。閑的慌張,亦然也效其子,鬥雞走狗,消閑歲月。
今兒牽花犬出城,追鳥逐兔,散漫無稽。歇歇走走,不意望見清虛觀,念及大幻仙人,同病相憐,便往那裡歇腳來。
終了真人犯了心口痛,僵卧在床,稱病不見。戴權心生不快,然也無可如何。戴權已去,張爺爺得知王夫人將來,抱病出來,扶著山門口的老榆樹候迎。
近來黛玉按時辰去望候舅母,鉛華弗御,葷腥不沾,午間便在舅媽身邊吃齋。寶玉兩頭忙碌,中間是上廚房叮囑採買、配料,掛水牌兒。
那裡的媽媽都笑話:「原說寶二爺調脂弄粉,愛在女孩子堆里廝混,怎麼忽然愛上了點湯配菜,往我們骯髒老婆身邊混來?」
午間,賈母吃了半盞蝦丸鮮筍湯,連聲喚「寶玉」,鴛鴦笑回:「寶二爺傳了膳來,徑瞧林姑娘去了。」賈母因嘆:「兩個玉兒一心掛著我,還有他們太太。必是說我吃不得重油,拿鮮筍換了水牌上的雞皮去。他太太吃齋,琥珀,把這下剩的豆腐皮包子跟湯送去。」
琥珀捧個小連環洋漆盒來,說了賈母的話。鳳姐立身聽了,笑向黛玉道:「老祖宗要你們兩個調養身子——好孝敬太太。我和三姑娘勸太太,不如你和寶兄弟勸——太太瞧著你們兩個魚伴水,水伴魚,心裡高興,也就開敞了。我也不知太太打醮,太太這一去,必在觀里用了齋飯才回來。我去找三姑娘有事,你們不必等太太了。」說了去了。
寶玉拿鳳姐才說的話勸黛玉吃了半碗湯,餘下的自個兒吃了,包子則送了玉釧他們。
豐兒在影壁前張望,遠見著鳳姐出來了,掉頭就跑,一疊聲喚丫頭傳飯。
秋桐在屋內聽見了,耷眼嘟噥:「他不回來,我們都別吃了。我們餓死也罷了,若說肚裡懷著哥兒姐兒,也都一道兒餓死了罷?」善姐忙問:「姐姐可是有了?」秋桐把眼突的燈籠大,「當家娘子不行好,得罪了送子娘娘,會往這裡伸頭?伸頭,那才出了精怪!就是來送,遇著無子霸漢的,也沒那肚皮裝!」
彩明跟著奶奶下來,放下銀子,遞來銀票,鳳姐要平兒收好,道:「銀子是三姑娘牙齒縫裡摳的。」平兒接了銀票,問:「這銀票子又是那個的?那邊太太,這邊大奶奶是土財主,他們捐的?」
鳳姐冷笑道:「小窿里爬不出大蛇,這還是我才拿出來的,三姑娘不收。我去交三姑娘,叫他著人去贖你二爺借當的那一箱傢伙,三姑娘說老太太看的長遠,為著子孫,發了話在他那裡——要我拿回來交你二爺買田。」
賈璉中宵輾轉,嘆道:「可惜寶玉白生了男人胎,三姑娘卻生了女兒身,遲早要出閣,不能一輩子在這裡運籌謀划。他是孔明,又是包青天,朝廷也難得這樣的能臣忠臣!咱們家坐吃山空,娘娘又沒了,承望借三姑娘的膽識才幹治一治內祟,跳出『五世而斬』的圈子。」
鳳姐把頭點點,道:「紅花也要綠葉扶,他替我們做擋箭牌,我們也該做一做他的撐腰石。太太還拿銀子捧他的場呢,我們是離不了這個家的,難道只管裝佯做矮子不成?我們太太找我磨牙,說:『擔著長姊為母的虛名兒,治嫁妝,外帶送南邊發嫁的盤纏,你算算,這是多大的窟窿,都是我白填的項!』」